后记:他要做王

后记:他要做王

一九八二年四月,这是以色列所有军队撤离西奈,落实《戴维营协议》的最后期限。

以色列最终是否会一点儿借口不找地直接走人,媒体及许多政府,包括美国政府,都是持很大怀疑态度的。什么,他们花费了巨额资金建设的纵横交错的现代化公路、机场、军营,以及地下指挥基地,现在就把它们留下?那些已开发的油田使得他们的能源实现了独立,并平衡了他们的国家预算,他们现在就放弃?至关重要的沙姆沙伊赫海军基地、优良的艾其昂空军基地、美丽的海滨城镇亚密特,他们都要丢下?埃及曾经尝试用武力夺回这些无价的设施都没有成功,而他们现在要乖乖地拱手送给埃及?只管拭目以待吧。

以色列人的确有很多让人惊奇意外的地方,就像他们在“六日战争”、在恩德培、在核反应堆轰炸事件中让世界惊奇那样,现在他们又一次让世界惊奇,他们降下了旗子,从这些不可替代资产的最后一部分上悄然离去。倒不是说离开让人很高兴,哪怕是私人搬家那天也是闷闷不乐的,更何况一个国家呢。

沙姆沙伊赫的拆除工作已经结束。每一件有军事用途的东西都移除了,不能移除的也都炸毁了,只剩下那座徒有四壁的大楼依然矗立在那儿。基地司令诺亚·巴拉克正在最后环望他瓦砾遍地的办公室,这时他父亲走进来了。“哎,我和海军司令一起下来的。为防你感受糟糕,给你带来了这个。还记得吗?”

他递给诺亚一只相框,相片上是一个瘦瘦的少年上尉,穿着短裤,头戴钢盔,正在海边一座屋顶上升以色列国旗。

诺亚点点头。他的胡子已经有些许灰白,也远远谈不上瘦了。他恼恨地说:“我记得的不只是这个,爸爸。我还记得一九五七年我们把这个基地还给埃及人的时候,你带我来这里。第一次,那是。”

“或许还能记起你老早那时说过的话?”

“我?”诺亚换成孩子般尖厉的声音说,“‘爸爸,为什么我们必须要把它还回去?我们打赢了啊!’然后你说,”诺亚换上沉重的低音,“‘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和平。’”

“好记性。你当时还说:‘我们一定要把它夺回来,我一定会把它夺回来的。’”巴拉克指指相框,“你遵守了你的诺言。”

诺亚穿上他白色的军装,戴上帽子。“是的,现在我们又要走了,为了和平这样做。也许这一次会奏效吧。”

当蓝白色的旗帜缓慢降下,绿军装的士兵站在操场上,穿整洁白军装的海军女兵站在码头上,共同唱起《希望之歌》,泪水顺着女兵的面颊落下。兹夫·巴拉克也努力想要唱,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六艘达布尔(Dabur)巡逻艇排成一列离开码头。当国歌结束时,它们汽笛悲鸣,围成一个紧密的圆,一圈圈地转。

在艾其昂空军基地,埃及官兵在等待接管,他们与操场保持着一段谨慎的距离。丹尼·卢里亚从拉马特·戴维基地赶过来参加仪式,但现在他真希望自己没来。拆毁的机库和炸掉的设施这些景象就够糟糕的了,更让他难受的是,自从多夫牺牲后,他还从没见过他父亲如此愁苦低落。然而本尼·卢里亚硬扛着降完旗,又和飞行员地勤兵们一起排队唱国歌。仪式结束后,一位埃及将军走上前来,他个子高出许多,蓄着浓重的胡子,穿一身华美的军礼服,与卢里亚低语了几句,双方互敬军礼。随后本尼·卢里亚朝他儿子走来,抓住他的胳膊,低语道:“‘我们的神耶和华啊,你是有福的,宇宙的统治者,是真正的审判者。’”这是碰上凶讯时的祈恩祷告,常在死亡时刻说。

“阿门。我们回吧,爸爸。”他儿子说。

“阿门!”本尼的嗓音变得洪亮有力,“回‘应许之地’。”

地中海旁边的亚密特,摩西·达扬的幽魂在拆毁的废墟上方游荡徘徊。亚密特完全不是个军事基地,只是一处海滩,地址刚好跨入西奈边界线里,在“六日战争”后被建设成为一个农业城镇。按达扬当时的话说:“在这块土地上创建uvdot(现实)。”几个那样的“现实”已经沿着边界线在西奈境内连成了一条狭长地区。在最后,他们几乎把“戴维营和谈”谈崩,因为萨达特坚持要西奈地区的每一英寸土地,以作为实现和平的回应。就这样,达扬在悲怅中改变并同意将那些uvdot连根拔起,包括兴旺繁荣的亚密特、他至高无上的“现实”。贝京在批准之前,就曾给阿里克·沙龙这个强硬人中最强硬的人打过电话,说他批准放弃亚密特。现在达扬走了,“连根拔起”要靠另一个人了,除了阿里克·沙龙还能有谁?

沙龙现在已不是军人,而是一位文官部长了。在四月初那会儿,他对国防部计划处处长堂吉诃德说:“堂吉诃德,我不得不疏散亚密特并推平它。我们不能在西奈留下个城镇让埃及人搬进去,那是在自找麻烦。我们也不能留下一处废墟让恐怖分子们躲藏在里面。我们不可能把每根木料、每块砖头都带走,我们要埋掉。这让人非常难受,但这个地方必须要夷平。”

“我能理解。”

沙龙继续以刺耳的音调说:“接下来还有镇民们。他们现在的待遇是不公平的。我们当年劝说他们来亚密特,来这里创造生活,而现在他们又不得不放弃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学校等等一切东西。有的钉子户不会安静离开的,会有抗议者或妇女们躺到推土机前面等等事情。跟以往那些‘诱人’的工作一样,我已经接下了它。我需要一名副职,你愿意来吗?”

“愿意。”

“这么快?约西,要疏散移民,夷平定居点,良心上没有一点儿不安?”

“阿里克,亚密特并不是个定居点。安置那些人住到西奈来是达扬突然灵机一动想到的法子,然后才经过了仔细策划,本身就是错误的导向。没有让我良心不安,绝对没有。”

“我的良心不安了,记住我的话,作为一个先例,它会反复困扰我们的。”

“因为是圣地吗?我在《圣经》里看到上帝允诺了亚伯拉罕把西奈沙漠给他。”堂吉诃德说。

“对的,堂吉诃德。给那个灾难的日子起草一份计划出来。”

亚密特没有降旗,有的只是倒塌墙体中推土机的猛撞声,抗议者的嘶喊声,警车把暴力人群带走的警笛声,作壁上观人群慢慢增高的抱怨声。推搡,喊叫,扭打,大量拍照,人们被驱逐。时期拖长,空屋子拆毁工作旷日持久,单调乏味。

老百姓渐渐散去了。遵从《戴维营协议》,四月二十五日是以色列最后撤离的日子,堂吉诃德留到最后一刻,以确保所有的事情完全符合协议。西沉的斜阳照到那块曾经叫亚密特的地方,它行将熄灭的光芒斜射到平坦的沙地和离开的推土机上,也射到堂吉诃德孤独的身影上。他审视着这片沙漠,这里曾经叫亚密特。

黎巴嫩战争大获全胜,同时也深深陷入其中,饱受争议,但这次战争成就了丹尼·卢里亚。在空战中获得六次胜利之后,丹尼成了一个“F-16”格斗的主要教官。他不再谈论关于觉醒的话题了。在参加完阿莫斯·帕斯特纳克和鲁蒂·巴拉克的婚礼之后,他很长时间说话都很少。那次婚礼在希尔顿饭店举行,很风雅,是一类老封建式的庆典,适合于拉斐尔和凯富山两家公司的董事会阶层。婚礼上,丹尼也像任何人一样欢快高兴,还亲吻了害羞新娘的脸颊,但早早地就离开了。

他已经发展成一个旧时那种玩世不恭的飞行员了,就是魏茨曼时代那种酗酒、找小姐的英国皇家空军模样,留着牙刷式胡子,等等,尽管这种模样在慢慢过时。姑娘们要么就是爱他爱得要死,要么就远远避开他,以免面对他那得意的笑。“什么?你要跟丹尼·卢里亚约会去?哇!真的吗?好,向你致敬!”那些“落网”的姑娘带着高人一等的微笑接受这种取笑,因为她们把一个正在名声大噪的飞行员魅惑得跟在后面。

在职业上,丹尼一直都是绝对不马虎的,他在空军内的发展每年都快而稳定。在拟担任中队长之前,他要求给他放一个旅行长假,理所应当地,上面批准了。他一丝不苟地计划了这次旅行,像他面对所有重要的事情那样(他的爱情生活并不算重要),然后绕着地球五大洲、四大洋到处转了转。他返回的日期锁定到一九八八年以色列独立纪念日的前一个星期。以色列一九四八年建国,到一九八八年,走过了像《圣经》上所述那样的首轮四十年。在一九四八年,独立日这一天是五月十四日,但到今年,按变化莫测的犹太历计算,周年纪念落到了四月二十二日。庆典活动很可能会让空乘旅客巨量拥入以色列,而且长达好几个星期,因此他提前半年就预订好了以色列航空公司从苏黎世到特拉维夫的航班。然而让他备感惊讶的是,当他登上飞机后,却发现到起飞时也仅坐满了三分之二的人。等座椅安全带的指示灯一灭,他就走到驾驶舱去问个明白。

“你到底去哪儿了,丹尼?”这位秃顶机长曾是他父亲的一名战友,声音听起来没好气,“这个载客量就算是不错的啦,旅游业很萧条。独立纪念日有可能会是个巨大灾难。你不知道巴勒斯坦暴动吗?”

戴一枚“Shalom Akshav”(1)徽章的副驾驶反驳说:“不能怪巴勒斯坦暴动,要怪就怪我们那愚蠢的政府,释放了五千名恐怖分子来交换那八个在黎巴嫩被俘的家伙。那个时候我们估算过所有这些恐怖分子要做什么吗?估算他们会去纽约变成一名他妈的出租车司机?”

机长说:“巴勒斯坦暴动的都是扔石头和烧轮胎的小屁孩,不是恐怖分子。”

副驾驶说:“那只是美国电视上那样播放。那些头目学精了,他们把孩子们派到前面去,实际上就是恐怖分子在暴动,那些恐怖分子完全是避开的。”

虽然丹尼离开时巴勒斯坦暴动刚刚开始,但是他感觉以色列还是那个以色列,没有变化。从安静的机场走到午后热气蒸腾的特拉维夫,他看到约西·尼灿穿着短裤运动衫,正在和一个大腹便便的人说话,那人头发花白,一身打扮具有鲜明的好莱坞风格。他走过时,约西友好地朝他挥挥手。

“可是哥,斯潘塞和他妻子呢?”和约西说话的是他哥哥李·布鲁姆。李的儿子斯潘塞和塔玛拉·卡兹曼前段时间结了婚。比弗利山庄那种巴比伦城式豪华气派的婚礼。

“最后一刻他们取消了旅行。巴勒斯坦暴动。”李·布鲁姆说。

“说什么胡话呢?哎呀,这是他们第一次来以色列游览,他们都计划了好几个月了,我还为他们找了辆车和司机,一个特别棒的行程计划——”

“哎,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犹太姑娘,塔玛拉·卡兹曼。”李·布鲁姆耸耸肩,“是电视的问题,约西。她把以色列想成就像战时的斯大林格勒那样了。我可不会,啊——”他四处环望一眼,深深吸了口气,“自从上次离开这里有十二年了!这空气闻着真是美,土地感觉真好。”

“你太肥了,哥。”

“我一忧虑我就吃东西。自从舍瓦去世、耶尔又定居到这儿来后,一切就靠我一个人了。我有钱了,我就忧虑,我就吃。”

叶明莫什北边一处青草依依的山坡上,四个人站在那里,他们中间是一块低矮的墓碑,上面用粗棉布盖住。透过细细的棉纱,墓碑上面镌刻的字体清晰可见——致一位朋友:克里斯汀·坎宁安。附上了他的出生日期和去世日期。身材臃肿的耶路撒冷老市长泰迪·科莱克对艾米莉说:“嗯,这就是,哈利迪太太。除了碑文上说的,再没有宣传。为向你父亲表示敬重,我们在以色列四十周年独立纪念日这一天为这块墓碑举行落成仪式,这与他对我们的意义是相称的。你要揭开吗?”

她点点头,弯下腰把棉布拉到一边。

萨姆·帕斯特纳克说:“他带来了不同。愿上帝保佑他的灵。”

市长上了他的车走了。帕斯特纳克现在比那位市长还要肥胖,也迈着左右摇晃的步子朝叶明莫什方向去了。

“我们要去的聚会在哪里,狼?”

“萨姆正往那儿去,就是下面台阶底部那座大房子,阳台上有很多鲜花的那个。严格说来不是聚会。我们要在那里观看独立日庆典。”

“萨姆现在在做什么?”

“他领导一个大企业集团。此外,他还在为苏联犹太人建造数以千计的房屋。他还深涉到埃塞俄比亚犹太人援救活动中,以秘密的形式。秘密行动是那个胖老兵骨子里的东西。”他挽起她的胳膊,“来吧,我们不会太早的,会有一大群人的。”

“狼,那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瞎说,你认识萨姆呀,你还认识娜哈玛。事实上,她还跟我说她期望着给你看我们的孙子、外孙呢。”

“是吗?嗯,听起来不错。现在是四个,是吧,亲爱的?”

“五个。葛利亚三月份生了第二胎。鲁蒂正在怀孕。”

“人丁兴旺啊,巴拉克家族。祝福他们。”

她单膝跪下,亲吻了下墓碑,他搀扶她起来,因为“女王”已变得甚是臃肿而且满头白发了。她静静地肃立片刻后,说:“好吧,我们走。”他们开始顺着长长的石阶往下走。山谷对面,旧城城墙在夕阳中呈现出一片金黄色,有很多人在那里四下忙碌。她指着那边说:“那里,狼,一个人在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那样的光芒。那边在干什么?”

“准备放烟花,毫无疑问。”

“天哪,耶路撒冷太美了,太美了,兹夫。就连巴德那个冷冰冰的家伙也总是这样说。”

巴拉克说:“居高华美,为全地所喜悦。《诗篇》作者如是说。他和巴德·哈利迪都同意了,我算什么,还要争辩?”

艾米莉停下脚步,用力拉住他的胳膊,说:“解释明白。”

“解释什么?”

“语调嘲讽,说话尖酸刻薄的。”

“哦,艾米莉!”他朝整个旧城一挥手,“这是游览者对以色列的幻想,所以你父亲的墓碑安置得挺好的。你父亲在心中持有那份幻想,他从没在此生活过。”

“那现实呢,亲爱的?”

“现实?”他尖刻一笑,“独立纪念日不应有的心境,不过好吧,我从哪儿开始呢?从政府说起?让卑鄙无聊的小政客们搞瘫痪了的政府,因为肮脏腐败的政治交易而几乎不运转了的政府?说宗教与世俗之间长期的争论?还是从民众说起?要打两三份工来维持生活,让预备役征召打破生活,逃税漏税当成生活准则,儿女们离开这个国家就不再回来的民众?抑或说伊斯兰教教徒无望的小声抱怨?那些就在我们周围,就在这里,在我们中心位置,在那些美丽城墙后面的抱怨?感受到一点儿我们的现实了吧?”他把她的胳膊缠进自己的胳膊里,继续沿着两边种满鲜花的石阶往下走,“快点儿吧,我们今天就不要理会现实了。”

“那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兹夫,仅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哦,女王啊女王,就把它叫作一个努力实现的梦想吧。哎,美国的现实是林肯纪念堂和曼哈顿摩天大楼呢,还是你们自身所陷的困境?那些老国家,像日本、英国、苏联,它们仅仅是境况变得更好些或者是更差些。而你们和我们,一个是世界上的巨人,一个是中东虚弱小国,仍然还在努力实现梦想。谁知道我们最终是否会实现呢?”他又笑了笑,这回坦然了些,“到底是什么触动我这样呢?我想是克里斯汀的思想,以及他关于这一切会如何结束的观点。愿上帝让梦想实现,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这样的朋友难得啊。”

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他揽住她。她说:“亲爱的大灰狼,这也许听起来很神经,但我希望上帝让我死在你的前面。只要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我就心满意足了。”

Yom Ha’atzma’ut!独立日!就算观光的人们不来,又有谁在乎呢?以色列人正在大群大群地出动。巴勒斯坦暴动,狗屁暴动!四十周年哪!在这块土地所有的街道上,游行、演讲、音乐会、舞蹈一直进行了一整天。当“鬼怪”“幼狮”“F-16”等从海法、特拉维夫和耶路撒冷上空飞过时,气氛达到了最高潮。现在已近夜晚,以色列所有的人,只要会开车、能走路或者能骑牲口的,全都朝耶路撒冷拥去,因为旧城城墙上将进行激光表演,圆形露天剧场里有韩德尔(Handel)的《弥赛亚》神剧,由以色列爱乐乐团和众多的合唱团一起演唱,最后还有空前华丽壮观的烟花表演。

叶明莫什是观看这场盛会的完美地点,住在这里的居民们如果不邀请他们的亲朋好友是绝对说不过去的。马克思·罗伊的宅邸位列最前排,两层楼两个露台,还有一个屋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可算是全城最佳地。三个平台上,耶尔都已经为观看的宾客们备置好了桌椅板凳和茶点;有浪漫情调的人去屋顶,那里可以在灿烂的星空下观看;楼下更大的地方是为年轻而操心的父母们准备的,他们的子女在那儿摔倒也没事,有一英尺左右软乎乎的花圃,爷爷奶奶辈的人也可以在那儿看孩子宠爱他们;大派对则安置在二楼主客厅和宽大的阳台上。

兹夫带着艾米莉下了楼,娜哈玛幸福地从一大群欢腾跳跃的孩子中把她那几个小家伙挑出来,一一显摆地给艾米莉看。艾米莉注意到,这个娜哈玛总是那么丰满,仍然保持着合理的匀称体形和几乎不合理的美丽,她都六十岁的人了,头发依旧乌黑亮泽,胳膊依旧光滑圆润,艾米莉感到一丝懊丧,同时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而好笑。兹夫这个幸运的家伙,鱼跟熊掌兼得不说,还一直吃到最后,坏蛋。她很感激他把她带到了楼顶上,第一批星星正在探出头来。“亲爱的,只管留下我一人在这儿吧,”她说,轻轻吻了下他的脸,“这里很美,我很惬意。我感觉想下楼的时候我就下去。”

“你自便,女王。”

大约日落时分,阿莫斯和鲁蒂到来,房子里闹哄哄的,很快他们就在主房间内碰上了艾琳·弗莱格。这一对法国夫妇来参加聚会阿莫斯是知道的(聪明的耶尔提醒过他),但他没想到的是艾琳竟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鲁蒂飞快而敏锐地从头到脚扫了眼这个法国女人,然后看上去什么事也没有地离开了,让阿莫斯单独和他这个老朋友说话。

“那位就是鲁蒂了。她很迷人。”艾琳·弗莱格说。

“得了吧,艾琳,她的特别之处是聪明。鲁蒂挺好的。她又怀孕了。”

“令人艳羡。恭喜,Ch é ri(法语,亲爱的)。”

“拐杖怎么回事,亲爱的?”

“哦,阿莫斯,我的滑雪生涯结束了。我的腿第三次骨折了。”

他们相互说起她的子女们和他的一个儿子。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声音一变,说:“你现在幸福吧?我当时对了吧?看看我,一个老残废。”

“荒唐!你很美,艾琳。你的腿会好的。”

的确,艾琳瘦长的脸已不像往日那般,但是她那精致的薄嘴唇微微一笑,整张脸又有了神采,这样的笑阿莫斯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你别管!我当时做得对还是不对?”

“你对,艾琳,对。”

她抓起他的手捏了一下。“够快,mon vieux(法语,老兄),抢先你一步。现在才有资格说‘n’est-ce pas’(法语,对不对)这句话。”她笑了。他迟疑了一下,也勉强笑了笑。

房间一角的两个沙发上坐着四位高官,一场激烈的辩论正在他们之间展开,议题是关于取消“狮”战机生产的事。这四个人现在都很大岁数了,满脸皱纹,腹部鼓凸,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明确的观点。本尼·卢里亚现在是以色列飞机工业公司的副董事长,他对公司受到重击非常火大。“狮”战机的设计和制造都是在以色列,在试飞之后被高度评价为世界上最优良的战斗轰炸机,然而美国人决定卖给以色列“F-18”,而不是资助“狮”战机。萨姆·帕斯特纳克则争辩说这个决定实属没办法,是审慎的,是为以色列的国家利益考虑的。堂吉诃德和巴拉克更多的时候是在听。

卢里亚说:“萨姆,你可以是很超然置身事外的态度,也可以很具预算意识。对‘梅卡瓦’坦克你们兴致高昂,那消耗了一大块国防预算呢。可是空军——”

帕斯特纳克打断他的话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愿意卖给我们前线坦克,所以我们才要建造一批。‘F-18’是一种前线飞机。”

巴拉克说:“而且,本尼,空军也赞成取消。”

卢里亚转过头看堂吉诃德,堂吉诃德现在领导一个面向总理的咨询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相当有影响力,叫“前景预估”。“赞成,是因为一把预算刀子比画在它的喉咙上。我说得对还是错,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说:“是,是有点儿像打掉了一个怀了七个月的胎,但是——”

“你看!”本尼叫道。

“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听我说,”堂吉诃德大声说。堂吉诃德五十五岁左右,是这四个人中岁数最小的,有时候仍旧像个前线指挥官那样厉声说话。“本尼,对于我们来说,要生产自己的武器系统得有下面三个理由中的一个。一,我们可以更便宜地制造;二,我们可以在技术上做一个犹太人式的飞跃,就算不比全世界先进,也起码要比自己的敌人先进;三,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买不到这样的武器系统。‘狮’战机是一种很棒的飞机,但是当我们可以买到‘F-18’时——”

“激光开始了。”有人叫道,人们都冲向阳台。鲁蒂听到丹尼·卢里亚刚刚来了,并且上了房顶,她便也快步走上去。她很少见到他,但是经常听说他。鲁蒂嫁得很幸福,她的阿莫斯甚至都有人传言说要成为最后竞争总参谋长的人。但是,她过去迷惑丹尼的那种魅力是否还有,她真的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看看去!她的身孕还没到显怀的程度。

群星璀璨的暮色里,管弦乐队奏出雷声喧天的乐曲,是德国作曲家巴赫的《托卡塔与赋格》,道道犹如铅笔一般细的深红色、绿色、蓝色、白色激光纵横交错地跨过山谷,打到旧城城墙上,形成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图案。鲁蒂看到丹尼在楼顶栏杆处的人群中。挤进去到他身边?不,不要。再等等吧,看看美丽的激光……

“爸爸,我们来了!”大阳台上,阿里耶和布鲁丽娅走过来与堂吉诃德拥抱,夫妇两人都身着军装,都由于参加了游行而兴奋得满面红光。激光颜色在山谷对面的城墙上编织闪耀,构成一幅幅动人的图画,一只怒吼的雄狮,一头蹦跳的小鹿,一架“F-16”,随后又分散成一个个抽象图案。圆形露天剧场那边,突然爆发出众多歌手齐声合唱的《弥赛亚》:

荣耀的王是谁呢?

万军之耶和华

他是荣耀的王

“这是你大伯李·布鲁姆。李,这是布鲁丽娅。”堂吉诃德介绍说。

“这就是大伯啊。不过斯潘塞和塔玛拉哪儿去了?”布鲁丽娅快人快语地问道。

“布鲁丽娅,到最后一刻他们也没能确定下来,他们非常惋惜。我也很惋惜。”

“什么?他们还从没来过这儿呢,那么现在错过了?”

阿里耶以一种打断布鲁丽娅问话的音调说:“他们肯定也是没办法。”

李·布鲁姆看着他俩,笑着说:“阿里耶,我上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瘦弱的小孩子。现在你都长成大人了,还给自己娶了这么个好老婆。”

他要做王……

荣耀之王,荣耀之王……

“嘿!”在音乐声中,布鲁丽娅继续用她结结巴巴的基布兹英语大声喊:“大伯,我们都为他们做好计划了!明天去杰里科和死海,然后——”

“那里安全吗?”

“安全,这里每一块地方都安全。”布鲁丽娅大喊,然后又更贴切地说,“安全得就像是洛杉矶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

“来吧。”阿里耶抓起她的胳膊,“我们到楼顶上去看。”

看着他们的背影,李·布鲁姆喃喃地说道:“斯潘塞和塔玛拉真是太傻了。说实话我也很傻,约西,说到底,我把一切都错过了,不是吗?”

“永远都不会太晚。”堂吉诃德说。

“四十年太晚啦。”李·布鲁姆摇摇头,“不后悔,后悔是没有意义的,只是我把一切都错过了。”

楼顶上,鲁蒂和丹尼在酒柜前喝着酒。他很热情很友好,和对任何他多时不见的老朋友一样。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的旅行、她在高科技产业信息处的工作等等。最后她鼓起勇气说:“我希望你开心,丹尼。”

“还行吧,鲁蒂。”

“那就好。我希望不久的哪一天能听到你成家的消息。”

“我?也许当我四十岁的时候才想要家庭吧,谁知道呢?我现在过得很快乐,鲁蒂,快乐得像一只野鸟一样。一只自由的野鸟。”

他要做王……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第一朵烟花迸射进天空。鲁蒂离开了。丹尼在酒柜这里就能看到烟花,这里远离人群,比挤在他们中间要好。这里还有威士忌。站在这里看那些火箭和闪光呼啸着射入暗夜,伴随着一阵阵欢欣鼓舞的合唱声,他心满意足。

哈利路亚!

(咚!)

哈利路亚!

(咚!)

随着音乐节拍声,烟花开始爆破开来。好需要技巧的效果啊!场面壮观恢宏,花火不时打断合唱会的高音。

他要做王

直到永永远远——

丹尼再倒上一杯威士忌,感觉好像他自己要永永远远做王似的。明天他又要回去飞F-16了,明天他将成为以色列空军的一名中队长。他仰望星辰,举起酒杯,心中默念:敬你,多夫。

荣耀的王,

(咚!)

万主之主

(咚!)

直到永永远远!

哈利路亚!

现在的效果更加华美惊人!顺着整个城墙根部,烟花连续不断地喷射而出,形成一道红色的瀑布,同时,激光栩栩如生地绘制出一只白色的和平鸽,口衔一枝绿色的橄榄枝,沿着墙体展翅飞动。城墙顶部,燃烧的绚丽烟花构造出大卫星、十字架和新月形图案。烟花到了高潮阶段,上面的天空、下面的山谷皆被照亮,四名老战友跟着马克思·罗伊站起来。

他要做王,

万王之王!

万主之主!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这就是泰迪,还有他的‘和睦相处’。相当有问题的品位。”卢里亚低沉愤恨地说。他指的是耶路撒冷市市长泰迪。

“泰迪相信会和睦相处的。”巴拉克说。

“即便是有巴勒斯坦暴动?”帕斯特纳克沉闷地问。

“即便是有巴勒斯坦暴动。越多攻击,我们就越多成功。”堂吉诃德说。

“就这样了?这就完了?”李·布鲁姆问。

“没完,最后还要演奏《希望之歌》。”帕斯特纳克说。

“哦,当然,《希望之歌》。”李·布鲁姆说。

堂吉诃德说:“四十年了,重要的是之前我们离开了将近两千年呢。现在我们回来了,锡安山就在我们眼前,属于我们了。我把它称为罕见事件,马克思,可以吧?”

“绝对罕见,是的。”

帕斯特纳克说:“这样想想。大约一百年前,几个疯狂的俄国犹太人梦想着有一个犹太国。而现在这个犹太国正在收留数量达几十万的俄国犹太人。你们会不把这样的事称作罕见?”

“罕见事件中的罕见事件。”马克思·罗伊一边喝酒一边说,他喜欢在这样的盛会时开怀畅饮。

管弦乐队此刻奏起了《希望之歌》。下面剧场里响起高亢嘹亮的合唱声,罗伊家里所有的宾客一起加入(声音听起来来自四面八方各个地方),唱起这首借鉴了东欧民俗音乐的小调旋律,唱起了这首哀伤与鼓舞并存的犹太国国歌。李·布鲁姆也操着荒疏了的希伯来语跟其他人一起唱:

我们还没有失去

两千年的希望

做一个自由的民族

屹立在锡安山和耶路撒冷之上……

歌曲结尾处拖曳出一段长长的小号音,大片的礼花在空中绽放。“独立日结束了。”巴拉克说着,走出去上了屋顶。

尽管又老又弱,但马克思·罗伊仍然站得笔直,像他刚才在唱国歌时那样。堂吉诃德想,如果这个人长上一脸络腮胡,再戴上一顶褪色的黑帽子,他可能会被当成是埃兹拉赫的。“好啦,大号角已经吹响了。”马克思两眼闪烁着光亮,吟诵迈蒙尼德的诗句:“尽管弥赛亚迟延……”

最后一团花火爆出一片炫美灿烂的蓝白光焰,与点点繁星相映生辉。堂吉诃德念完了诗句:“……我依旧会日日等候他的降临。”

(1) “现在就和平”,是以色列一个左翼非政府组织。——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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