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摩西

第四十章 摩西

远赴华盛顿

冗长繁复的戴维营和谈即将结束,摩西·达扬断定他需要一个人和他一起去华盛顿,这个人要在这一阶段保持不烦躁、不恼火,也不失去激情,他选中了巴拉克。因此,时隔六年,兹夫·巴拉克再一次前往华盛顿。戴维营第一次会议是在一九七八年九月份,那次会议已经制定了一个暂时性的“条约”(不是决定性的,而且还时不时地起风波);但是,对于两个打了几十年仗的敌人,在征服者一方没有大声把那些条款念出来之前,和平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实现的,而且从萨达特飞到耶路撒冷之后双方持续了一年多的激辩也造成了阻碍。达扬这位前世界英雄现在的职务是外交部部长,他自始至终都处在这蹚风险巨大又令人讨厌的浑水中,他在国内已经不受欢迎了,甚至因为在贝京内阁内任职,他在自己的党派内都得不到信任了,此刻他是带着点儿不情愿的情绪回到戴维营,来和萨达特的外交部部长再战一轮的。

萨姆·帕斯特纳克是他的心腹,但萨姆作为一名以色列议会的议员,不太合适去。萨姆推荐了兹夫·巴拉克,于是达扬立刻就给在拉斐尔军械发展公司工作的兹夫打了电话。在仓促出行之前,兹夫往艾米莉·哈利迪在麦克莱恩市的那栋旧房子打过电话,因为他知道她父亲去世了,她已经从巴黎动身去那边料理她父亲的后事。但是她根本没在那套房子里。

在二月的天气里穿过北大西洋上空飞行,可一点儿也不好受,就连在任何天气都能睡着的达扬也在躺椅上翻来覆去、嘟哝抱怨。上层客舱里就他们两人,那位以色列航空公司的机长尝试着爬升到高耸的雷暴云砧,这架巨型喷气式客机就像海浪中的划艇一样颠簸摇晃,巴拉克看了多卷繁复的戴维营相关文件后,眼睛开始痛起来。他按蜂鸣器叫来空中小姐。“来杯威士忌加汽水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她顺着螺旋梯摇摇晃晃地下去了。

他把座椅安全带拉扯到最紧状态,手紧紧地抓住扶手,小口啜饮着威士忌。外交部部长达扬坐起身,两手摩擦着面部,问他:“嗯,所有那类公文,你多少能理解点儿吧?”

“嗯,部长,我看到条款六有问题。那是致命的问题。美国人怎么可能会支持埃及的那个立场?”

“你喝的什么?”

“威士忌加汽水。”

“我有溃疡,不行。”他按铃叫来空中小姐,点雪利酒的时候她差点儿一头撞到他身上。“兹夫,我打瞌睡的时候想起了我们第一次一起飞华盛顿的事。还记得吗?”

“绝对记得。运赛马的包租飞机,我们就睡在床垫子上,米奇·马库斯的棺材拴在飞机地板上,一片马粪的恶臭气。”

“三十一年了。”达扬说,一条胳膊盖住眼睛仰躺下去。

米奇·马库斯啊!

我在穿越一光年的历史,巴拉克想。一九四八年,当他给马库斯上校做助手时,与埃及的和平完全就像那时人类月球行走一样不可能。在保卫耶路撒冷公路的战斗中,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胳膊肘,让他退出了战斗,因此本-古里安便安排他去马库斯那里,一来那个西点军校毕业的犹太人不懂希伯来语,二来让他去那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开战争。马库斯是一名民事律师,他的军事经历仅限于二战时期一点儿预备役参谋工作,但本-古里安被马库斯那张西点军校的资格证书给迷住了,对他极其信任,让他做了耶路撒冷前线的总指挥。而到最后,他却因为回答不出一句希伯来语口令而被哨兵一枪撂倒。英雄的葬礼要在西点军校举行,就这样,达扬和巴拉克护送他的尸体到了美国,也是在那个时候,巴拉克首次见识了纽约的摩天大楼和雄伟壮观的哈德逊河,见到了现在已是四十多岁而当年才十二岁的顽童艾米莉·坎宁安。近来她不再在写给他的信中夹带她的照片了。什么原因呢?是变胖了还是有皱纹了,还是头发变白了,还是三者都有?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那对他很重要吗?

不要再漫无目的地瞎想了,空中小姐把达扬要的雪利酒带来了。回到戴维营文件上,回到那不可能的条款六上……

空中小姐拿着一玻璃杯酒摇摇晃晃地走到达扬面前,脸上带着敬重的表情说:“部长,希望您别介意,只是确保酒不洒出去。”

“很理解,谢谢你。”达扬喝了一口,“B’seder,兹夫。比方说,我就是美国国务卿赛勒斯·万斯。说吧,劝服我不在条款六上支持埃及人。”

巴拉克瞥了一眼那位空中小姐,她默然退下楼梯。“我试试吧。部长,这些会议记录里的关键词是什么?”他拍拍膝盖上的一堆文件,“‘责任上的优先考虑’?”

“对,责任上的优先考虑。”

“好。”巴拉克模仿达扬那种干脆利落的方式说,“万斯国务卿,条款六上除非是给我们责任上的优先考虑,否则这个协议无效,以色列不会签字。”

达扬被逗笑了,他也模仿万斯那种威严的样子说:“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不签字?”

“很简单,先生。对于加入任何对以色列的自卫战中,埃及和其他阿拉伯国家签订过条约——”

“嗯,那有什么关系呢?那是它的正当权益,对吧?”

“万斯先生,任何阿拉伯人挑起的战争都可以被称作一场自卫战。嗯,即便是赎罪日战争,他们也宣称是我们的海军首先攻击了埃及并——”

“说得不错,兹夫。”达扬笑着点点头,“完全是我对万斯说的话。我还要提醒他,在十月六日他们胜利之后还把那种中断状态讥讽为‘战略诱骗’。继续说,‘万斯国务卿’正洗耳恭听呢。”

“所以,国务卿先生,埃及方面必须要遵守这条义务,这是至关重要的,要优先于其他任何条款。否则协议就是一纸空文。”

达扬模仿万斯正式的声音说:“我可以说我不同意。事实上,你是在质疑埃及的诚意。你在要求它签署一份它不会背离诚意做事的保证书。这是带有侮辱性质的。”

“万斯国务卿,我很钦佩你在政治上和外交上的巨大成就,但是你对中东还不了解。”

达扬扭嘴一笑,说:“说得好。我可以暗示这一点,但不能说出来。”

几乎就像是起飞一样,飞机从嘎吱作响的弹跳状态转为平滑爬升状态。巴拉克看着窗户外面,说:“好,好,星星月亮。风暴还在下面搅动呢。”

达扬仰躺到躺椅上,两手扣紧放到脑后。“好了,你了解形势了。还有许多许多其他有争论的条款,有一些是危险的暗礁,刚才那一条是最危险的。这趟出来,最好还是把所有一切都定下来,因为萨达特的顾问们真的宁愿破坏掉这个条约,而且如果我们不马上签署,他们也胜利了。”

曾经爱过

阳光明媚的午后,从戴维营驱车驶往华盛顿,艾米莉绕道往米德尔堡福克斯达学校而去,随后拐进了一条曲曲折折的支路。汽车开始在冰冻的水坑上滑来滑去。“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巴拉克边说边抓紧车门把手。

“放松,小猫咪,我在这些路的冰上开过一千次了。”她猛力转动着方向盘。在一处弯道,汽车直接以漂移的方式驶过,刮住了一个被冰雪盖住顶子的邮筒,发出一声尖厉的金属响声。艾米莉一边毛手毛脚地操纵着方向盘,一边喊道:“我发誓,这些该死的邮筒总是正好在该死的路中间。”

她近来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想。还是那个紧张兮兮的可爱女王。白头发多了些,脸圆了些,身形曲线更加优美。没有理由停止寄照片,不过他也理解,她可是“女王”啊。

“艾米莉,你事先给福克斯达打过电话吗?”

“没有。”

“为什么没打?”

“喂,亲爱的,我在戴维营接上你时才刚刚想到学校就在我们回去的路上。那女校长过去常常负责英文学部。她是个容易激动焦虑的人,我要是给她打电话的话,她会急死的。”阳光照耀下的森林绵延起伏,刚下的雪覆盖到农田上,“风景很美吧?我真想念冬天里的弗吉尼亚州啊。巴黎总是死气沉沉的,除了下雨还是下雨。”

巴拉克穿着一件上面带有总统徽章的蓝色风雪衣,他说:“戴维营那边也跟这儿一样,似乎被雪给封住了,很难到处走,不过很美。”

“那个会议开得还好吗?”

“不好。非常糟。通过美国与阿拉伯人讨价还价是件很古怪的事情。”

“能跟我说说吗?”

“太复杂,也太专业。”

“我明白了。就像巴德曾经说过的:‘就不要烦扰你那可爱的小脑袋了。’好了,我们快到了。再转两个弯,然后上桥。我们要看一眼昔日的‘牢骚室’,然后再去麦克莱恩市。巴德五点钟才带房地产中介去呢。有的是时间。”

当他们驶过那座横跨小溪的窄桥时,艾米莉大叫:“天哪,它不在了。”

“什么,‘牢骚室’吗?你没事吧,它在松树林那一边呀。”

“我不知道它在那边吗?过去你透过树林是可以看到它的。我肯定地跟你说,它不在了,兹夫,不在了。”她把车停到山顶大门的旁边。“牢骚室”所在的地方现在已是一大片栅栏围起的宽阔网球场,白雪覆盖在上面,平平坦坦的,没有人踩过。“哦,上帝啊,太让人失望了!你干吗要让我来这里?你怎么不争辩了?追忆过去从来都是该死的想法。”

“过去有‘女王’的时候就不是该死的想法。”

她笑了,眼里泪光闪动,吻了一下他的脸,轻声说:“对,我们记忆中的‘牢骚室’,他们是没法平整掉来建一个网球场的,是吧?”

“它会永远在那里,‘女王’,壁炉、马车、轮式吊灯等都在。一直到我们死,它们都是原来的样子。”

“拉马丁(Lamartine)那首诗歌《湖》。‘他们俩曾经爱过。’”她声音嘶哑起来。

“正是如此,亲爱的。‘他们俩曾经爱过。’”

她砰的一声把挡位挂到倒挡上。“我们快点儿离开这个地方吧。”一直行驶到公路上,她才再次开口说话,“我有些东西给你,在我爸爸桌子上的一个旧文件夹里。”

“什么东西?”

“给中央情报局雷德曼海军上将的一份备忘录。封面上标题为:圣地。日期是一九五六年,纸都完全发黄了。在他临终之时,他想起你曾经问过那个备忘录,所以让我把它交给你。他真的直到最后一刻头脑都是清醒的。”

房子前面被碾开的车道上,两行深深的足迹从小轿车那里通向房子。艾米莉说:“胡扯,他们提早来了。好在巴德有钥匙。我要把这栋房子深厚的潜力展现出来。这中介给一位伊朗商人看房子,那人刚好在霍梅尼(1)上台前跑出来。”

哈利迪在客厅里,还有一个男人,圆滚滚的,矮矮的个子,脚上套一双雨鞋。房间里很冷,他们都还穿着外套。

“你好,汤普森先生,这地方灰尘太大,太没有生气了。”艾米莉说。她四处指指包起来的家具、盖着的钢琴以及拉拢的窗帘等,说:“我只是勉强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住。我父亲最后几年不全在这里住,他只是经常来这儿。”

那位房产中介带着客套的恭敬,说道:“哦,是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很宽敞、很雅致,真是风雅的生活方式啊。现在建造的房子没有像这样的了。”

艾米莉说:“行,伙计们,我带他去看看。那边的餐柜里有杰克丹尼威士忌。”她领着那名房产中介上了楼。

哈利迪说:“很高兴见到你,巴拉克。你知道我们正发售第一批‘F-16’给以色列的事吧?”

“什么?我们还没到期,还有三年才能拿到它们呢。”

“是没到期,但是霍梅尼这个家伙取消了伊朗国王订购的一百多架同类型飞机,这样你们就排到交付计划里了。今天才做的决定。”

“上帝啊,大好消息。”

“是的。你们的小伙子很快就要过来接受飞行培训了,他们会爱上‘F-16’的。‘鬼怪’相当于一辆‘马克’重型大卡车,一部很棒的机器,但是你们必须要百分之百手动来飞它。而‘F-16’就是一辆小型赛车,超远的航程,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他站在餐柜前,把酒倒上,“来点儿波旁威士忌,巴拉克?”

“我最好还是别喝了吧。”

“好吧,干杯。喂,我问你个关于赎罪日战争的问题吧。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好几年了。虽然你们有了核武器,阿拉伯人不还是趁你们没注意就袭击你们吗?”

巴拉克的回应快速而冷淡:“任何时候都没有证据证实我们国家有非常规武器。”

“哎,正是埃及人告诉我们这个事的。他们称之为以色列的‘地下室炸弹’。”

“哈利迪将军,任何一位想依靠那种武器让我们摆脱战争的以色列领导人都是个白痴。在广岛以后,率先使用核武器会让以色列走到末日的。”

哈利迪点点头,喝了口酒,说:“呣,我在五角大楼受到了嘲弄,我只是说,萨达特预估到你们不会使用核武器才发动了战争,准确的答案你们已经给出了,你们的确没有用。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他估计整个地区的战争迟早都会走上核武器道路的,到时候相互威慑就会把现状一直维持下去。于是他发动了战争要夺回西奈,不计成本,即便是战败。现在这个条约,不管让他和其他阿拉伯国家付出多大代价,都会进行下去的。他破坏了他们的联合阵线,还被狠狠地打击了一顿,但他的进攻依然还是有报偿的。”

巴拉克很漠然,并没有被打动,他说:“也许吧。虽然我也思考过这场战争,但并没往这个角度上想,这是个让人感兴趣的观点。”

“很高兴你这样认为。”

楼梯上雨鞋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那名中介满脸兴奋地大步走下来,后面跟着艾米莉。他说:“房间比例太完美了,有巨大的升值潜力。我们现在可以看看庭院吗?”

“当然可以了,如果我要在没脚脖子的雪里走一遭的话,”艾米莉说着倒上酒,“我得喝上一杯烈酒。干杯,老兄们!”艾米莉脖子一仰灌下威士忌,闭了下眼睛,出去了。

哈利迪再倒上一杯酒。巴拉克觉得他今天的态度很奇怪。他看上去很苍老,干缩,很多白发,而且好像是急切地求着要跟人说话似的。“要知道,你们以色列的晋升体系比我们的要好。你们退休时还年轻。”哈利迪说,“你们几乎可以从零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我们退役的时候,由于通货膨胀对那点儿退休金的冲击,我们的将军会发现我们在卖铅笔,起码像我这样的将军都是在卖掉好房子,然后再买一堆烂股票。我有一个做日本横田一座基地的司令的机会,这是个从事业务联系的绝好机会,但是为了我的儿子克里斯,我可能不得不拒绝。我不想让他在这个年龄段就花上好多年在日本。巴黎也不行。他的朋友、他的学校在这里。真是左右为难。”

“将军,你待在日本,然后请求艾米莉回来,为克里斯营造一个家庭,为什么不这样呢?”

哈利迪眨眨眼睛思考了一下,说:“她不会考虑的。她喜欢巴黎,那两个姑娘也喜欢。”

“你确定吗?我和我妻子曾去巴黎看过她。她特别特别想念克里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

哈利迪喝了口酒,说:“老天在上,但愿她会考虑。”

“但是你能很多年不见你儿子吗?你不会想他?”

“会往死了想。但是我不得不帮助他读完大学,对吧?还有两个女儿也一样。我不得不考虑钱。”

一股冷风穿过前门灌进来,跺脚声传来。汤普森先生蜷缩成一团,拍拍打打拖带着雪进来,说道:“真是一处优质房产。现在的河景就像钻石一般。哈利迪太太,我给我的客户推荐完后给你打电话。哈利迪先生,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回城的吧?”

“对。巴拉克,再见了。我永远也忘不掉那次直升机巡视和那些战场。”哈利迪说。

“再次去看看和平中的我们吧。”巴拉克对这位离去的飞行员说。

门关上后艾米莉说:“看起来像是一笔买卖了,不过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出来到露台上去吧。没有萤火虫,但是也很美。”

他们小心地沿着积雪的台阶往下走,西沉的斜阳透过光秃秃的树干照下来,给雪染上一层粉红色。巴拉克给她说了他和哈利迪的谈话,当说到他关于克里斯的建议时,艾米莉就地停住,愤怒地看着他,说:“冷不防就让我搬到华盛顿,啊?在把我们分开得更远的聪明主意上,你总是动得挺快,不是吗?”

“别胡扯!在巴黎,你在我肩膀上哭了好几个小时,说你如何如何想你儿子。用这种办法,你就可以再次和他在一起好几年。”

“哦,是吗?然后再把他交还给巴德和那个长着蓝眼睛的‘竹节虫’埃尔莎?让我的心再碎一次?不可能了。”

“女王,四年后他就是个精力旺盛的青少年了,到时候你会很宽慰地把他交给他父亲的。”

她没说话,眼睛向外凝视着夕阳下发红的河流,最后抓起他冰冷的手,把它按到自己温热的唇边。“好吧,这个想法真是疯了。如果我回到这里,我们那一年一次的约定还有效吗?”

“有的。”

“即便是像巴黎那样的四次?”

“我会的。”

“娜哈玛怎么办?”

“女王,我说过我会的。”

长叹一声,她看了看手表。“这里太冷了,就到此为止吧。车什么时候离城去戴维营?”

“六点半。”

“我给你去取那份文件吧。”

书房里完全用防尘套罩住,他轻轻弹弹那几张发黄的纸张,说:“很奇怪,他保留这个这么长时间。”

“我爸爸从不扔掉任何东西。我还得连续发掘一个月呢。哎,狼,你说你在这儿只剩下三天了。我们还会再相见吗?”

“我听候达扬的安排。保持联系,我尽量吧。”

“好的。除了这栋房子,任何地方都可以见面。”

达扬的立场

巴拉克小木屋的门下放着一张达扬写的便条:“回来时见我。”月光下,雪中的狭窄小路上结了冰,他小心地踩在上面,快速朝那栋大别墅走去。达扬坐在长沙发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盘三明治,他穿着他那件“戴维营风雪衣”,没有戴眼罩。

兹夫·巴拉克以前从没有看到过达扬这种吓人的面容。他惊愕地发现,那个小小的黑眼罩不折不扣就是他的一个伪装面具。暗无光泽的眼窝很是吓人,相貌古怪陌生,从前是众人瞩目的著名英雄(无论他有什么失败和污点,都是英雄),而现在已变为一个苍白疲惫、又老又可怜的残障人员了。而且巴拉克还感觉到达扬对他也表示出一种敬慕,虽然成分很少,也许是无意的吧。他知道萨姆·帕斯特纳克是经常看到达扬这个样子的。达扬终于接受了巴拉克成为某个和他在一起时能露出本来面目的人了。

达扬捕捉到了巴拉克瞥视放在边桌上的眼罩的眼神。他说:“这个糟糕的世界上还有什么要看的话,一只眼睛就够了。吃个三明治吧。团里的人都在大餐厅呢,但餐桌漫谈我不喜欢。”

“谢谢你,长官。”

“L’Azazel,万斯今天跟我装聋作哑。也许他也是听从上面的命令吧。在第六项条款上,他好几个小时都在全力支持卡里尔(Khalil)。”卡里尔是埃及外交部部长,“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他们甚至在石油安排上蒙混回避。兹夫,我们倒回到六年前了。我看只有一件事做了,给贝京打电话,让他召我回国。”他盯住巴拉克,一只是生猛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另一只是暗哑的空洞,这样的瞪视几乎让人精神涣散,也让人特别慌张。

巴拉克努力稳住语调,问:“团里其他人要怎么做?”

“嗯,起草那些已经定下来的要点。我们有调整法律概念和语言的天才。但是僵局已经持续到顶点。卡里尔说他就是那个样子了,他有绝对权力。万斯是代表卡特来说话的,而我只是个磋商的人。这样下去不会有成效的,特别是在我确定卡里尔真的有心破坏这次谈判之后。”

“摩西,还有三天时间。你的立场不坚定的话,他们就会打压和胁迫你。坚持到底。把你取得的所有进展全部写进起草文件中,然后让卡特召贝京来。”

突然地,达扬拿起眼罩戴上,说:“我需要呼吸空气。”

在雪的映衬下月光亮晃晃的。小径太窄,他们几乎无法肩并肩走路。“好空气,就像赫尔蒙山上的一样。”达扬说。他们穿过一栋栋别墅,一路无语,直到朝一座小山上爬时达扬才开口:“果尔达的死给我的打击很大。”雪踩在脚下嘎吱作响,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我敬重她,但是我们的意见从来没有相同过。跟果尔达不一样,我是出生在阿拉伯人中间的。我跟他们生活过。我虽然跟他们打仗,但是我理解他们。他们祖祖辈辈很多世纪以来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只操心他们自己的事情。然后,这些欧洲犹太人拥进来,这些犹太人挥舞着叫作《贝尔福宣言》和《圣经》的东西,喊道:‘各位,这块土地是我们的,上帝以前就把它给我们啦,乖乖地收拾好东西安静地离开。’肆无忌惮得让人难以置信。”

“不是这样的,摩西,是他们发誓要把我们赶出去的,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否则我们早就在一起和平相处了。”

“嗯,我今天就跟万斯这样说了。他问我:‘你们犹太人为什么就不能同意和阿拉伯人和平共处呢?’我回答万斯,实际上我们一直想要那种状况,而且现在还想要,但是,他们在炸公交车,而我们在收集和埋葬尸体,这不是我们所称的和平共处。”

“说得好。”

“嗯,这是十足的果尔达式争论。对于果尔达来说,这一直都是非常简单、非常清楚的!她从俄国到了美国,然后又到了巴勒斯坦,那时她二十三岁,已经结婚了。她所知道的仅仅是理论上的犹太复国主义。要么支持我们,要么就是反对我们;要么是资本主义者,要么就是社会主义者;要么是工党,要么就是拉菲党;要么是犹太人,要么就是阿拉伯人;要么是黑,要么就是白。”

尽管山并不陡,但达扬的呼吸很粗重。小径走到头了,再往前走腿就得深深地踩进积雪里。他停下来,四下环顾,喘着气说:“风景真美。”在他们身后,树丛的缝隙中闪烁出木屋里的灯光,一缕轻烟从主建筑上升起来。“嗯,向前。山顶不远了。”他在均匀的喘息中一口一口哈出寒气,再没有说话,一直到山顶。“好了,我们到了。小爬一下挺美的。把肺和脑子都清洗一下,不是吗?我们回去吧。”但他站在原地没动,又说,“我对犹太人期望过高,这是我一生的错误。我原以为他们能守住我们在‘六日战争’中打下来的防线。我错了,我承担这个责任。因为加入了贝京政府,工党称我是叛徒,而对于贝京来说,我又是一个可废弃的党外人。我之所以加入他的政府,是因为,我的觉察力告诉我,一旦他赢得选举,跟埃及的和平就有了可能。这一方面我对了,而且事情会发生的。这个条约我们必须有,也会有,但是这第二次戴维营谈判设计拙劣,毫无结果。你说得对,兹夫。事情很快就会结束。我不会跟贝京说让他召我回国。”他开始沿着他们方才留在雪地上的踪迹下山,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到了那栋小木屋时,他问巴拉克:“兹夫,这不是你住的地方吗?”

“对,是的。”

“晚安。”达扬大步走进黑夜里。

客厅餐桌边坐着一位圆胖的年轻人,他的打扮是一种不太可能的组合:身上穿着“戴维营”风雪衣,头上却戴着犹太人的小圆帽。他脸上带着特别认真的表情,正俯身看一本小《塔木德经》,口中喃喃有词。看到巴拉克,他抬起头微笑着说:“你好。我听到达扬在外面?”

“是的。我们走了一会儿。他情绪很低落。”

“任务艰难啊。有职无权。”年轻人说。他是一名律师,名叫伊莱基姆。

“对。特别是自从那个埃及人表现得像个全权代表以后。”

“卡里尔,全权代表?”伊莱基姆做了个鬼脸,用食指插到看的地方把书合上,“算了吧,提出一些他确定的美国人会同意的要求,然后再接受我们的妥协。指派达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在任何一点上都不退让。他是不顺利,但他守住了这条线。这是什么样的意志力!九月份跟贝京和萨达特在一起时,他也是很了不起的。”

“你那时在这里?”

“嗯,在,一直过了十三天。他们两人为此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但是真的,达扬才是协议的设计师。”

巴拉克拿着克里斯汀·坎宁安的那份文件上了床,发现打出来的字都褪色了,模糊得很,他的眼睑又在不断下沉,字体在眼前飘忽一下就过去了。翻到最后几页,他在一行标题上停下来,“结论:这一切将如何结束。”他这才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开车穿过岩溪公园(Rock Creek Park)时,坎宁安曾给他说过这份送给雷德曼海军上将的备忘录。他把文件放下,太困倦了,集中不起精神。在打瞌睡时,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个叫伊莱基姆的律师和达扬是有一些特殊关系的,这样一来,他对达扬的那种赞美也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他醒来时外面天基本还没亮。他拖着脚走到另一个房间里的咖啡机前,伊莱基姆正在那儿踱着步子,头戴经文护符匣,披着祈祷披肩。

“早上好。我打扰到你了吗?”

“我已经做完祈祷了。”

巴拉克喝着咖啡问他:“哎,你没有帮助准备达扬对阿格拉纳特委员会的辩护吧?你觉得那个结局公正吗?”

伊莱基姆解下两个经文护符匣,把上面的皮带缠起来。“结局?结局就是达多在死的时候才成为一名敬爱的民族英雄,而达扬生活在从来都没有消散过的大片谴责之下。”伊莱基姆卷起祈祷披肩,眼光锐利地看了他一下,问,“你对结局有异议?”

干净利落,巴拉克想,他对伊莱基姆的评价提高了。“跟我说一下达扬在签署《戴维营协议》时的作用。”

“他是那种不顺从的以色列人。萨达特对贝京感觉很热情,真实的也好,精明地假装出来的也好。他称贝京为‘我的好朋友梅纳赫姆’,但是他和达扬就很少碰面,而且当他们遇上时他的态度也是很冷淡的。萨达特知道他的真正对手是谁。”

“当然了,伊莱基姆,是贝京。”

“是达扬。在我们收拾好东西回国的那天,气氛感觉就像葬礼似的,东耶路撒冷议题上彻底失败。卡特把达扬叫进去,注意,是卡特,不是贝京,他把达扬叫进去好一番争论。考虑到达扬立场坚定,卡特在东耶路撒冷问题上的处置灵活起来,还把萨达特也一起叫去。达扬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在整整十三天里,每当遇到谈判阻塞点,达扬都要找到一些实质性的内容和语言,这些内容和语言既要让萨达特能接受并忍受,也要让贝京觉得能通过议会。是达扬让那些主要的突破性进展成形的。”

“那么他也许应该得诺贝尔奖。”

“那倒不是。责任是担在贝京身上的。贝京必须让条约通过以色列议会,这一点就如同萨达特到耶路撒冷那种丰功伟绩一样困难。他做到了。自从那以后,萨达特就一直在阿拉伯人找他麻烦的某些条款上拼命退缩。这第二次戴维营谈判就是他最后一次尝试,他想把单独媾和的特征变得模糊起来。记住,法老一直在更改和我们祖先摩西的约定。退缩、退缩,一直到最后。”

巴拉克说:“但是不会有‘头胎击杀’(2)这种事发生,从而让萨达特坚持他的约定了。”

“是啊。这一次只有摩西·达扬。”

那天晚上,当巴拉克回到他的住处时,电话铃正好响起来。“狼!终于回来了!我一遍一遍地打啊打啊——”

“今天忙了一天,女王。也许明天我们——”

“听着,让我说。兹夫,‘哈利迪地区’今天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开始了,开始了,我现在高兴死了。这几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巴德——”

“等等。什么开始了,艾米莉?”

“转变开始了,就是说,我同意了回国,巴德会去日本,克里斯要回归我的怀抱了。我已经和这孩子过了一下午,他会说话了,兹夫,天哪,他是怎样说话的啊。他一直因为想我而瘦下去,无法忍受那个埃尔莎。终极继母。兹夫,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绝不会有这么一天。”

“胡说,你们两个迟早都会想到的。”

“不会,我说,不会。什么,我?狗娘养的巴德为了那个北欧的活衣服架子抛弃了我,我还会给他提供方便?是你安排了这项交易,为此我崇拜你。哎,我们今晚能见面吗?”

“艾米莉,这边的形势到了危急关头。不过,明晚——”

“不行。我要乘法航两点的班机走。我给福克斯达学校打过电话了,如果我能在三月一号之前迅速把两个女儿送到那儿,她们就不会有问题,就不会错过一个学期了。所以我回巴黎一趟,把事情收拾一番,帮她们整理行李,然后把门锁好,闪电般回家。你确定今晚我们不能相见,亲爱的?我特别想抱你,你把我的哀伤化为了舞蹈。”

“无能为力,艾米莉。实在不行。”

“该死的,那么又要来一次电话再见了?呜呼!你来完全就是奇迹,奇迹,我的生命燃烧起来了。亲吻你的眼。亲爱的,至于‘牢骚室’,我把那个女校长训斥了一通,不过她解释说谁也没有用过那间屋子,白蚁都住进去了,而且学校也需要一个网球场。就是这样。如果爱到永远的话,那又有何介意呢?”

巴拉克说:“艾米莉,下次我来这儿的时候,我们要一起去那个地方,我会来的,我向你保证。在一处遥远庭院的遥远角落里,我们要挖一个洞,然后埋进去一块青铜小牌,上面刻上:‘他们俩曾经爱过。’”

“哦,上帝啊,大灰狼,你这个坏蛋,你说得人眼泪都流下来了。再见吧。”

电话机咔嗒一声放下了。

坎宁安的备忘录

以色列航空公司的班机里渐次暗下来,回国的路已走了一半,达扬睡得正熟,巴拉克从公文包里拿出克里斯汀·坎宁安那份备忘录。第一段就吸引住了他,他一口气读到末尾。

圣地

基督徒和犹太人都不喜欢面对一个赤裸裸的事实:奥玛清真寺已经在锡安山上矗立了1300年。这个年份比犹太第一圣殿和第二圣殿(加起来大概1000年)再加上十字军占领期(将近90年)的时间还要长。对于一名像我这样信仰基督教的人来说,锡安地区长期的穆斯林统治一定在满足耶稣基督的某种神秘要求。现在残存下来的犹太人,就像从大火中抢出来的一截烧焦木头一般,又回到了耶路撒冷,却被穆斯林教徒阻挡在距离圣殿山仅几百码远的地方。如果犹太人重新占领了这座山,那么在圣史中人类就会毫无疑问地到达一个拐点。这对于中央情报局来说没有意义,但它同时也是世界政治趋向的一个拐点,这就是我们关心的事了。

1956年圣诞节

这篇备忘录洋洋洒洒离开正题,又说起了坎宁安的业余爱好,考古、他的宗教观念以及共产主义威胁等。其中有大量篇幅涉及“三种亚伯拉罕信仰”——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以及这三者在这块海洋与幼发拉底河之间土地上的同根性。坎宁安写道,这块地区里任何现代的分界线,无论是黄沙掩埋的前土耳其帝国界线,还是以前欧洲人随意蛮横划下的界线,都是纸上的杜撰。在自然上、考古学上、宗教上,它完全就是一块地方,是上帝的居住地,是最初的伊甸园。人类具有同胞之爱,也是首次在这块土地上受神的启示说出。那三种亚伯拉罕信仰已经把梦想传播到半个地球。未来,犹太人回归圣殿山,将意味着基督复临的日子来了,到那时,亚伯拉罕的梦想会传播到剩余的人类中,进而开创世界和平。

接下来是他很久以前跟巴拉克提过的总结。

结论:这一切将如何结束

将军,前两天夜里,我们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讨论苏伊士战争,您让我把我说的写下来,我已经试着写过了。正如我所说的,弥赛亚的降临不是中央情报局要关注的事,但是那块变化无常的地区里的政治趋向(那里的政治趋向控制了主要的世界能源储备)真的是要关注的头等大事。

我认为,那块地区的平定,只能以地区内合为一体的宗教和亚伯拉罕的根底为基础。在中世纪,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血腥争斗,直打到筋疲力尽,同时还把他们的老师、耶稣基督的子民犹太人鄙视为历史的干老化石。而这些干骨头总有一天会复活,重新站到锡安山上,那时,共同的根底挖到了,新的政治时刻会到来,虽然缓慢却是划时代的和解会出现,这个星球上的核武器毁灭被阻挡。基督复临对我个人的信仰来说还是个有争议的问题,但是我断言,当争论与古老成见的云团渐渐消散时,和平与现在想象不到的繁荣昌盛便瞬时到来,圣地上的新政治会出现。

克里斯汀·坎宁安

后面跟着一句红墨水写就的话:“克里斯汀,你真应该活那么久。雷德曼。”

下面是坎宁安用铅笔写的一段话,字迹抖抖索索的:

兹夫·巴拉克,你曾说过你想看看这份备忘录。这就是。时隔23年后,我仍然认为一切会如此结束。但是,我这名虔心的基督教徒要去见上帝了。

于遥远的彼岸道别

克里斯汀·坎宁安

1979年1月12日

落款日期是他去世前四日。天花板小孔中散射下来的灯光很昏暗,打字体又模糊褪色,看得巴拉克眼睛酸痛。他把文件放到腿上,对着这一堆奇特的大杂烩愣怔了好长一会儿。这个坎宁安,就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坚定的耶稣信仰者,同时在迷宫般的美国官僚机构中又是犹太人的朋友。巴拉克从没有和他讨论过宗教,德国人在屠杀犹太人时教皇把眼睛移开并保持沉默这件事,坎宁安是怎么想的呢?那些宗教法官在广场上烧死犹太人的行为一直持续到十八世纪,他以他救世主的名义,对那些人的看法又是怎样的呢?讳莫如深,聪明敏锐,成见性怀疑,轻易地信任。克里斯汀·坎宁安已经去了,到世界的另一头去和他讨论他的矛盾之处吧。是他生养了艾米莉。安息吧,克里斯汀。

在坎宁安的告别语下面,巴拉克写上了一个希伯来词汇:Halevai,然后躺下去睡觉。

“大捐赠家之夜”

为了“烙平和谈里最后难以消除的褶皱”,卡特总统亲自到了开罗,然后又到了耶路撒冷,但这一次达扬没有再找巴拉克商议,另外到华盛顿参加签字仪式也没有邀他同去。巴拉克是从电视上看到白宫草坪上举行的这一历史性三方握手的,他注意到这三个人的举止、态度大相径庭:卡特,他的外交政策成功了,这是他急需的,因此春风得意,满面笑容;萨达特,看着可怕,身体僵硬,好像动一动他就会遭到生命危险似的;贝京,兴高采烈地直接搬过来一段某场意第绪语戏剧舞台上的表演,他戴上一顶大的黑色圆顶无边帽,用希伯来语慷慨激昂地朗诵起《诗篇》一百二十六章。卡特、萨达特、各位贵宾还有媒体人员全都在听,但全都听得稀里糊涂。巴拉克当然是能听懂那些话的,也知道贝京为什么要选择《诗篇》的这一段:

当耶和华将那些被掳的带回锡安的时候, 我们好像做梦的人。 我们满口喜笑、 满舌欢呼的时候……

等等,一字一句念到最后。

那带种流泪出去的,

必要欢欢乐乐地带禾捆回来。

这是以色列总理?这是一位戴无边便帽的波兰犹太老裁缝在念《t’hilim》(《诗篇》);一个大屠杀幸存者在祈祷上帝来确认奇迹般的回归。最终胜利的流亡者在低语:“异邦人想说什么吗?”这个姿态既让人敬畏,又稍稍让人有点儿尴尬。

不久之后,在耶路撒冷的一次聚会上,巴拉克碰到了伊莱基姆,伊莱基姆跟他说了那天随后进行的晚宴的情形。晚宴摆在白宫外面的一个帐子下,“大捐赠家之夜”,按伊莱基姆的戏称来说是这样。他说,一张张的小桌子边坐了有一千五百号人,音乐声与交谈声发出的喧嚣震耳欲聋,大部分的纽约犹太人领袖都来了,还有一些华盛顿知名人物。由于三月的夜晚空气寒冷,这些人个个都冻坏了,可是如果太靠近电暖气又烤得发烫。也不知道那些犹太食品有多清洁,伊莱基姆是一口也没吃,他特别想提早离开,可同一桌坐着的有佛蒙特州参议员和三位犹太联合募捐协会主席,他担心提早走会让他们不高兴。外交部部长达扬和赛勒斯·万斯以及以色列总统坐一桌,当时起身站起来往外走,伊莱基姆这才抓住借口跟上了达扬,随后他们穿过寒冷彻骨的大风回到酒店。达扬一路上没说话,直到进了电梯,他才说请伊莱基姆到他房间。“那里真是一团糟,啊?”他们一进门达扬说,“你想点些东西吃吗?沙丁鱼罐头,奶酪?”

“我很好,部长,谢谢。”

达扬把一盒“奥利奥”饼干摇得哗啦啦响,对他说:“这个可以。吃点儿吧。”

虽然他回避美国盒装食品,因为不确定里面是什么,但伊莱基姆还是接过了那盒饼干,不过没吃。达扬吃了几块,凝视着窗外的拉斐特广场以及泛光灯照明下的白宫,然后从桌上一堆书中抽出一本,那是一本精装书,封面上是他微笑的脸,显得非常年轻。“伊莱基姆,你看过这个吗?”

“我读过两遍,部长。一本经典名著。”

“别夸张,不过是我平常生活中的故事,我没时间风雅。我得赶回帐子,下去给十个大捐赠家签名送书。”他坐下来在那本书的扉页上写下一行字:送给有德行的犹太人伊莱基姆。摩西。“他们剩下九本了,让他们争去吧。”

“谢谢你,部长。我会珍藏它的。”

“好了,晚安。”达扬又打开另一本“他的平常故事”,伊莱基姆走的时候,看到他边读边吃着饼干。

伊莱基姆给巴拉克详细述说了这些情况。他们两人站在摆满鲜花的小阳台上,这套房子是希伯来大学一位教授的,身后,聚会说话声夹杂着立体音响中放出的贝多芬音乐,公寓大楼下面,震天价的摇滚乐轰响在耶路撒冷的夜晚。伊莱基姆说:“我还是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我从没有为其他任何人感到更难过过。”

“电视上你很难看到达扬的身影,全是贝京。”巴拉克说。

“是的,在签字仪式的时候我就对此有看法。他不是新犹太人,是以色列本地人,著名的英雄,流浪犹太人形象的去除者,却仅仅等于一个东欧犹太社区的老头。”伊莱基姆说。

阿莫斯的十字关口

伊莱基姆离去了,留下巴拉克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久久想着可叹的摩西·达扬,想着时光之河的飞速流逝。阿莫斯·帕斯特纳克走出来,穿一件短袖衬衫,拿着瓶百事可乐,坐到躺椅上,说:“你好。那里面太吵了。”

“阿莫斯,跟我说一下土伦的事情。”

法国为伊拉克建造了一个核反应堆,并负责装运到伊拉克,这个核反应堆放在法国海港土伦市郊的一个仓库里,现在却爆炸了。这起事故现在在国际上引得一阵骚动。

“嗯,兹夫,你不是已经听到最新的消息了吗?法国人说所有关键部件都已经被精准的塑胶炸药装置给炸毁了。仿佛是内部人作的案。”

“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阿莫斯露出无辜清白的笑容,说:“嘿,一队谁都没听说过的人声称负责,叫‘法国生态学家组织’。”

“这让我们可以暂时缓解多长时间?两年?”

“有疑问。法国人可以从他们自己的反应堆储备里拿出材料来替换。萨达姆·侯赛因会哼哼着说:‘快点儿交付,要不然就没有打折的石油啦。’他们马上就交付了。”

“那一年吧,起码有。”

“嗯,一年有。”

“听我说,阿莫斯,无论有没有戴维营,我们都处在巨大的危险里。这个伊拉克反应堆让我感到惊恐,就像在一九四八年六月份之后让我惊恐那样。”

阿莫斯问:“那时发生了什么?我那时才三岁。”

“我们那时已经山穷水尽了,如果阿拉伯人再攻打一个星期,我们就被他们打败了,一切事情立即就结束了,彻底地结束。在停火期间,我们缓过来一口气,这才打完那场战争,我们才在这儿待了下来。但是两颗原子弹,一颗在特拉维夫爆炸,一颗在海法爆炸,那就是世界末日。果尔达曾称我为‘大惊小怪先生’,没错,我只是尽量察觉事物的本质。”

阿莫斯严肃地说:“嗯,这个土伦事件把那一天向后拖了拖。”

“这个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从长远来说不是,不是的。”

巴拉克朝聚会指指,问:“你看见我们家鲁蒂了吗?她和丹尼·卢里亚来的。”

“没看见,我刚到。”

“阿莫斯,就我们两个人说,你让鲁蒂难过了吗?”

“我不是有意的。”

“如果你根本没看见她,那是一回事,但问题是你看见了。”

“我喜欢她。”

“她更喜欢你。她告诉过你她打算申请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吗?”

“加州理工?哇!没有。”

“嗯,她希望实现我没能实现的梦想,做一名科学家。她是数学和物理能手,像我的弟弟迈克尔一样,而且特别有抱负。如果她真的去了加州,这份感情会因此结束吗?”

先是沉默,然后阿莫斯说:“兹夫,你能想象爱上一个异国他乡的女人是一种什么感觉吗?一个你只能偶尔见她几次的女人,一个有孩子的女人,一份不会死的爱,不是一夜情的那种爱,那是爱情吗?你能想象类似那样的事情吗?”

“嗯,我一天天地老了,但我可以试着想想。那又怎么样呢?”“大灰狼”巴拉克说。

“我被提名为作战指挥部军官,北部军区,但是——”

“哎呀,那很好啊,阿莫斯。”

“——但是我知道我到了一个十字关口。这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这个女人是个寡妇?”阿莫斯摇摇头,“那是一个离婚女人?”

“不是。有夫之妇,比我大很多,有三个小孩。”

“Alleh myless(好吸引人)。”巴拉克说。

阿莫斯·帕斯特纳克惆怅一笑,站起身。“鲁蒂不能再温柔、再可爱、再聪明了。加州理工!我打赌她会入学的。丹尼·卢里亚很幸运。”

“不一会儿你就会看到鲁蒂、丹尼不幸运。”

“你是在跟我说不要再见鲁蒂吗?”

“完全不是。”

“还是说放弃那位女士?”

“那只有你自己决定。”

“你帮了大忙了。我很感激你的坦诚。对不起,我马上就去找鲁蒂。”阿莫斯说。

“祝福你。那只不过是静静的一句话。”巴拉克说。

“知道,我已经有主意了。”

(1) 时为伊朗政治及精神领袖。——译者注

(2) 据《圣经》记载,犹太人的民族领袖摩西请求埃及法老放犹太人离开埃及,但法老不允许,于是上帝以击杀埃及地的人和牲畜的头胎来惩罚埃及法老,让其听话。——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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