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地震

第十八章 地震

短暂的宁静

赎罪日前夕,日暮。泰勒诺夫基地礼堂里人头攒动,一位黑胡子的年轻拉比的声音啦啦啦地响在每个人的耳畔。按照本尼·卢里亚先前向这位拉比承诺过的——要有一个“工作场所”,这座礼堂被彻底改装成一座犹太会堂,设有藏经柜、《托拉》诵读台,甚至女兵们都用隔栅隔开。所有人都站着唱诵那首古老而庄严的歌曲:

Kol Nidrei……

泰勒诺夫基地里还从没有这样过过赎罪日。在男人的区域里,所有飞行员、教练、地勤兵、办事员、机械师及厨师都披戴着由哈西德派教徒提供的白色披肩和圆顶小帽。基地里厨房不生火。所有道路上空无一人。从参谋长到空军司令都没有发过战争警报。除了指挥塔台上二十四小时不停旋转的雷达外,所有机器全部停止运转。

本尼·卢里亚站在前排,左边是多夫,右边是丹尼,他对这个自己一手布置的场景既自豪又喜悦。他想,即使是埃兹拉赫,也可能会对这个临时搞起来的犹太会堂赞叹吧。毕竟,这个时候在泰勒诺夫基地,在空军里,在国防军中,乃至在整个以色列,都是更多地关注Kol Nidrei,而不是关注什么统一工人党社会主义,尽管他是在那种主义中长大的,这是毫无疑问的。至于果尔达·梅厄今晚是在听Kol Nidrei,还是在她拉马塔维夫的家里抽烟喝茶,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在一片乱七八糟的椅子刮擦声中坐下来,丹尼小声说道:“很棒的领唱人。”圆顶无边小帽松松垮垮地盖在他蓬乱的红头发上,他现在是他们三个人中最高的。“我挺喜欢这曲调的,但是,爸爸,这不是希伯来语吧?”

“是阿拉米语,是《塔木德经》的语言。在祈祷书中有译文。”他父亲说。

“可怜的葛利亚,在栅栏后面。”多夫说。

“你妈妈在照顾葛利亚,别担心。”

第二天大清早,赎罪日当天,兹夫·巴拉克床边的电话铃响起来,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盯着钟表的发光表盘。在赎罪日的早晨四点半打电话?听到果尔达·梅厄的声音,他起先还以为这是个噩梦,他一直就在做这样的噩梦。果尔达的声音沙哑、疲倦、平静:“兹夫,来特拉维夫。七点之前到我办公室。泽拉刚刚给我打电话,战争会在今晚六点打响。”

他顿时喉咙收紧,后脊背冷冷地刺痛。这不是梦。

战前会议

从泰勒诺夫基地司令办公室的窗子望出去,外面已是霞光万道。年轻的值班中尉已经没吃没喝地过了一整夜,现在他的大脑迷迷糊糊的。“赎罪日取消。”本尼·卢里亚穿着抗超重飞行衣边说边走进来,吓了中尉一跳。

“取消,长官?”

“对,取消。通知炊事班,立刻生火,为全基地准备早餐,量要大。关闭基地所有大门,返回人员允许进入。任何人不得离开泰勒诺夫。”

“是,长官。”值班军官忍不住又问,“是要打仗了吗,将军?”

卢里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所有单位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各中队队长和副队长十五分钟后开会。”

回到他自己的住处,艾莉特给他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厨房里,多夫也在吃蛋糕、喝咖啡,同样也穿着抗超重飞行衣。葛利亚身穿艾莉特的红色睡袍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睛打着呵欠,说道:“我还要禁食,我又不是空军。”

艾莉特说:“真傻。喝点儿咖啡吧。谁知道这一天会怎样?”

“你自己随便吧,葛利亚。”卢里亚说。

“本尼,又是一次‘六日战争’吗?我们马上要进攻吗?”艾莉特想知道。

“不能讨论这个。我不得不去和那些不幸的哈西德派教徒说了。我还把他们安排在靠近厨房的房子里。等他们闻到饭菜味道,他们会发疯的。”

总理办公室里,众人冷静、审慎地讨论着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巴拉克一言不发地听着,赎罪日没必要取消,因为它本身就没存在过。糕饼、茶水、咖啡、香烟,公事一如往常;同样的屋子,同样的面孔,同样镇定的声调,只有一点不同,灾难现在正如霹雳般砸到以色列头上。泽拉和达扬虽然有点儿孤立无援,但还是坚持说这可能是一次错误的警报。毕竟,泽拉那个绝密的特殊情报来源只是将昨天的“非常低”提高到今天的“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至于所保证的七十二小时警报怎么样了呢?不解释了,达多和果尔达都在猜测最坏的情况——日暮时分的战争。巴拉克想起她过去说的那句话:“那些勇士需要我这样一位老太太照顾他们并为他们预测吗?”答案是可怕的,看起来是的,他们需要你照顾。

达扬和达多二人存在着很大分歧。总参谋长达多想要采取迅疾有力的行动阻挡这次突然进攻。而国防部部长达扬则坚决主张小心谨慎,力求事态最小化。争论显得比较怪异,粗犷英俊的达多·埃拉扎尔穿一身野战军服,浓密卷曲的头发下,国字脸上的眉头忧虑地皱起来。而那位世界著名的独眼、光头将军,虽然身穿文官服装,却像一个镇定沉着的超级总参谋长一般。该动员多少预备役呢?这是个问题。最后果尔达打断两人的争论,决定:比达多要得少,比达扬认为的必要得多。那么空军呢,这支为“六日战争”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部队呢?达多赞成用空军对叙利亚进行先发制人的打击,而达扬反对。争来争去,最后她赞成了达扬的意见。

这次仓促的会议终于结束了。巴拉克独自陪着果尔达往外走,她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犹如饱经沧桑的白石头一般,她把这块“白石头”转向巴拉克,说:“想说什么,‘大惊小怪先生’?说吧,就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但是我这次没说,总理。况且到现在不还是没有战争嘛。”她挥挥手表示不接受这话,就像驱赶一只苍蝇似的。他又说道:“美国大使在隔壁等着。”

“我知道。那又怎样,兹夫?我跟他说什么?我要告诉他,”她的声音一下子变成诵读《塔木德经》时平板板的念经声,“告诉尼克松、告诉苏联人、告诉阿拉伯人我们不会开第一枪吗?那样就会让他们停下来吗?还是只会让他们更加猖狂?”

“见这些美国人,可以让他们接受你的诚意。”

“诚意,诚意!他们整整一个星期都在给我发信息:‘不要先动,不要先动。’就跟戴高乐在‘六日战争’前说的那样:‘别战争!’”她续上一根香烟,那张石头脸渐渐变为一种祖母般忧虑的表情,问他,“你的孩子们,他们都在哪儿呢?”

“女孩们还太年轻,没有参军。儿子诺亚在一艘‘萨尔’级导弹艇上任艇长。”

“哦,海军。”她点点头,“好,海军很优秀,可是海军能干什么呢?现在这场战争要完全取决于运河边和戈兰高地上的孩子们。在我们动员的时候,他们得坚守阵地,阻击敌人。”她一只手支着头,“七十二小时。还承诺给我们七十二小时呢。”

兹夫·巴拉克有一种冲动,想要恳求立即进行全面的动员令。这个国家也许还有一点点宝贵的时间来为战争做准备。达多作为总参谋长,可以要求这样做。达扬作为国防部部长也可以建议这样做。然而为什么这个想法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讨论呢?理由各种各样:在这个最神圣的日子里让全国恐慌,也许到最后证明是没必要的;准战争行为可能会把尚处于疑问阶段的阿拉伯攻击直接触发为战争;还有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总是要考虑:美国人怎么反应?到现在为止,美国中央情报局那边连半点儿战争警告都没有给他们发来。这种情况下,巴拉克算哪根葱,要高声吱吱叫?现在整个以色列都在参与赎罪日的仪式,而南北两边却横着犹如希特勒顶峰时期一样巨大的坦克大军,就像是核桃夹的钳口那样夹住了这个茫然而不在意的小小犹太国,这个时候做什么才算是明智的呢?

果尔达抬起头盯住他,眼睛发红。“昨天,就在我听说苏联外交官消息的那一刻,我就应该动员,我想过。我那时觉得这些大将军一定想得更透彻。也许他们是想得更透彻,也许他们还在想。也许事情不会发生,但是如果发生了,那我将无比痛悔,因为我昨天没有采取行动进行总动员。”她苦笑一声,“好惊人的赎罪日,啊,兹夫?我看你还在禁食,什么也没吃。吃点儿东西吧。你有的是事情要忙。”

巴拉克倒了一杯水,一口喝干。

“就需要这样。”她向下看看她的灰色服装,把裙子拽直,“召见美国大使。”

紧急召集

在海法犹太大会堂里,伯科威茨教授作为受托管理人,拥有一处位置很好的座位,就在藏经柜旁边,挨着大拉比,但夏娜更喜欢楼下交谊厅里那种人满为患的赎罪日仪式。这天早晨,他们就在这里。拉比的大儿子主持这里的仪式,但不布道。这个人曾经追求过夏娜,其实他还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透过粗棉布隔墙,她可以看到她的那些男人:迈克尔、鲁文、诺亚·巴拉克、堂吉诃德,还有阿里耶,这些人禁食之前的最后一顿饭都是在她家里吃的。

来海法之前,堂吉诃德和阿里克·沙龙在他们师部讨论了一番最新的空军航拍照片和埃军部署的情报地图。沙龙说:“是要打仗了,没错。不过戈罗迪什在西奈地区有三百辆坦克。当我们接到警报进行动员时,那足够抵挡敌人一阵子了。我尽量在我的农场里过赎罪日吧……海法?有什么不可以的?去吧。祝你禁食轻松。”沙龙那看似温和的笑容又露了出来,说道:“穿上军服和军靴,以防万一。”就这样,堂吉诃德带着阿里耶来到了这里。阿里耶还处在郁闷中,因为此前他们加德纳青年团正在参观戈兰高地上的哨所,上面却命令他们离开。

在他们开车去往海法的路上,阿里耶兴致勃勃地向父亲介绍,从赫尔蒙山上望下去,好一幅令人恐怖的场景,反坦克壕沟下面的平原上,叙利亚的坦克、榴弹炮、装甲运兵车,几千辆战斗车辆远远地延伸到视线尽头。哨所就是挖出来的狭窄拥挤的地洞,每一件东西都令他兴奋:望远镜、枪支、通讯器材、块块雪地、军用食品,还有粗陋的类似架子一般的床铺,每一件东西!但是所有的休假突然间全部取消,而且命令他们加德纳青年团回家,也没有跟他们说任何原因。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偶然碰上了阿莫斯·帕斯特纳克,几组叮当作响的坦克四处散在那里,阿莫斯在指挥。阿莫斯只是匆匆地拥抱了他一下,也没告诉他任何消息。“不,不会打仗,阿里耶。据我所知不会。我们来这里只是劝阻他们不要太散漫了。”阿里耶倒是很向往赫尔蒙山上那气味难闻的地下掩体,还有叙利亚那边的骇人场景。不过,与父亲还有“夏娜姑姑”一起过赎罪日也是挺不错的。

紧挨夏娜坐着的是赫德娃,她的一个笃信宗教的朋友,夏娜在和拉比的儿子柴姆分手后,就是她这位朋友最后得到了柴姆。赫德娃现在有了三个孩子,而且肚子又大起来。这会儿夏娜一看柴姆,赫德娃就皱起眉头,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看到堂吉诃德和阿里耶才会让她打心眼儿里高兴。夏娜是不会嫉妒赫德娃·布普柯那位大络腮胡子老公的,也不会嫉妒她的孩子。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样的。她有迈克尔和鲁文,而且还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拥有约西和阿里耶。在唱Kol Nidrei之前为他们几个做饭,特别是为堂吉诃德家的一老一小做饭,让她全身都充满一种独特而弥足珍贵的情感,深切的喜悦中夹杂着一丝痛楚。这样的感受,赫德娃是永远也不会懂得的。

但是吊诡的事情在粗棉布隔墙那边发生了。一名穿着军装的伞兵走过一排排椅子,轻轻拍打了下一个络腮胡年轻人的肩膀,那年轻人立刻卷起他自己的塔利特,站起来就往外走。那名士兵过来过去,一次次把纸条递出去,随后士兵们一个一个地离开。堂吉诃德和诺亚也把塔利特放到椅子上要离开。夏娜匆忙跑到大厅里截住了他们。

“约西,怎么回事?”

“召集预备役了,也许并没多大意义,不过我最好还是回师部。让阿里耶和你一起过节,好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今晚会打电话的。”

夏娜能感觉到,约西这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后面藏着一种心不在焉,分明是在反复考虑各种意外、各种选择与各种打算。“别胡扯了,约西。”

他笑了,活力又绽放在脸上,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闪发亮。“很美味的最后一顿饭,夏娜。阿里耶跟你在一起,他就是在天堂里了。我也很渴望跟你在一起。斋戒难受吗?”

“堂吉诃德,是要打仗了吗?”

“眼下不会。就算要打,我们也会赢的。夏娜,我爱你。回帘子后面去吧,还有,”他改为意第绪语说,“Davan gut(好好祈祷)!”

堂吉诃德心想,也许会有飞机飞往南部,不管是军用的还是民用的,只要有就行,诺亚·巴拉克可以送他前往机场。移动中的汽车全部打亮了大灯,表示出对全国性斋戒日的尊重,尽管这是因为公务才开(1)。街上到处都是匆匆忙忙赶路的预备役士兵,穿着节日的衣服,有的还披着塔利特。到了机场,牵引车已经将所有飞机都拉出了机库。“好了,祝你在西奈好运,将军。赎罪日这天进攻!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倒是挺明智的,这帮浑蛋。”诺亚说。

“放松,诺亚。到现在为止,这还只是个小动员。不管怎样,对我们来说,在赎罪日这天打仗不算个坏日子。起码道路不会拥堵,而且我也知道我的大多数预备役士兵都在哪儿,不是在他们家里,就是在会堂里——等等,看起来我可以坐那个。”他跳下车,一溜儿小跑,跑到一个正在大步往前走的人身后。那人大高个儿,穿件毛衣和宽松便裤。“将军,你是要去南部?”

那是前任空军司令埃泽尔·魏茨曼。他转回身。“堂吉诃德!快点儿来吧。耶尔还好吧?”

“她在洛杉矶。”

“嘿!现在这季节,那可是个好去处。”

登上一架“派珀幼兽”,约西朝诺亚挥了挥手,诺亚迅速驾车离去。

警报响起

当诺亚到达海军基地时,他发现这里是前所未有地忙乱:燃油和弹药车在四处隆隆作响,工作组在往所有能看见的船只上装载货物,导弹艇的发动机预热起来,咆哮着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泊好车时大灯还在闪耀,想起来后又返回去将其关掉,也把赎罪日的所有意识一起关掉了。

舰队司令是巴凯,小个子,黑皮肤,脸上的表情自信而坚决,性格也很强硬。此刻他正在办公室内研究桌子上的一幅图表。办公室墙上挂满了地图,桌子上方是一幅威严的果尔达·梅厄的相片。“啊,你来了,巴拉克。很好。军事情报也不过如此,啊?你在第二组驾驶舰艇。消息说,阿拉伯人会在今晚六点发动全面战争。到那时,我们五艘艇开到塞浦路斯外海,处于叙利亚雷达探测范围之外。天黑后,我们将渗入拉塔基亚港,击沉叙利亚舰队。对这些突袭者实施突袭。有什么问题吗?我和我的全体参谋坐你的船。”

诺亚的心脏怦怦直跳。他还真有问题,因为叙利亚舰队可是装备了“冥河”导弹的,就是那种导弹击沉了“埃拉特”号。瑟堡建造的这些艇只,包括海法建造的新艇只虽然都装备了“加百列”导弹,但是这种导弹的射程连“冥河”的一半都达不到,只有十二英里,而“冥河”有二十八英里。叙利亚海军可以保持在一定距离内,安然地发射“冥河”,除非以色列海军能够以某种方式接近,达到己方导弹的射程后打沉它们。“拉斐尔公司的最新式反导设备怎么样了?这家军械公司还有时间来安装它们吗?”他问。

“没有,不会了。看,我们已经有加载的反导设备,就算一个不起作用,也许另一个会起作用的。再说了,我们一遍遍地训练过躲避导弹的动作和程序,而且还是专门针对装备了‘冥河’的敌舰。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追击叙利亚海军。”

大群“鬼怪”战机飞行员已经穿好了飞行服准备出发,本尼·卢里亚将军却不得不发布简令,在最后一分钟告知这群人目标改变,搞得他们都不知所措。他说,如果战争真的现在爆发,预备役需要两到三天才能召集起来。这期间,同时抵抗南北两线阿拉伯人军队的任务,将不得不由数量有限的常备兵力来承担。埃军距离以色列两百英里,而叙利亚军队,从戈兰高地上某些犹太人定居点下来只要十五分钟。埃及一直都是首要目标,空军一定要捣毁沿运河一线布置的导弹屏障,按照作战训导,这一直都是任何战争爆发时绝对优先的项目;但是现在,介于过短的预警时间,击溃叙军的进攻能力就成了更为紧要的问题。因此,第一波攻击,新的目标为:为戈兰高地战线提供掩护的苏制导弹阵位。

飞行员们匆匆奔向各自的飞机。多夫·卢里亚迅速浏览了一下绑在膝上的核对清单,喷气式飞机的发动机在他四周轰鸣,他的神经紧绷起来。像他老爸那样,最后由地勤兵把他锁进了驾驶舱,准备起飞,执行先发制人的打击!他自从获得了飞行胸章后就一直在为此操练,一直热烈渴望着出击的机会。然而结果却不是进攻埃及,而是叙利亚,而且很不幸,他没有为进攻叙利亚进行过一丁点儿练习,情报地图也粗略简单,天气报告又模糊不清。当他还在和雷达兵说最后的指令时,他的耳机里传来了指挥员的声音,焦躁而急迫:“注意!全体注意!注意!任务中止,我再说一遍,任务中止,行动取消。确认后返回,接受下一步指示。”

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回到简报室,他的中队长解释说,之所以取消任务,是因为戈兰高地的天气太糟糕了。飞行员们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新的情报地图和行动计划才临时制订出来;然后他们回到各自的飞机上,消化强塞给他们的信息,刚才的热望已减少了许多。然而,目标又一次改变,这回不攻击导弹阵位了,改为深入叙利亚腹地的某些机场,因为那儿的天空更透亮些。多夫那架咆哮着的巨大飞机缓慢地滚到跑道上,排入“鬼怪”与“天鹰”的阵列当中。他很恼火,进行了长期大量的演练,到最后却突如其来地改变了。可等他刚刚准备好起飞,又听到指挥员急促尖厉的喊叫:“任务中止,任务中止!回到机库!”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不仅仅多夫这样想,他的父亲也这样想,于是一名接线女兵倒霉了,被他吼着要求连线新任空军司令佩雷德将军。本尼·卢里亚知道,只要他的电话能接进去,佩雷德就会告诉他实情的。战斗机飞行员们本来就焦虑不安,还要时不时被人摆布,着实令他们讨厌,这绝对不是佩雷德的主意。照这样下去,空军发动的这次战争(如果战争马上爆发的话),不会是又一次辉煌的“焦点行动”,而是该死的fashla。

“接通了,长官。”那位女兵喊道。

“卢里亚?”话筒里传来佩雷德的声音,有些生硬。

“长官,我已经下令取消了对敌人机场的进攻,但是实事求是地说,很勉强。他们正在跑道上预热发动机呢。”

“你很不高兴?”

“不会高兴得跳舞。”

“卢里亚,是达多在最后一秒下令取消任务的,他也没有高兴得跳舞。果尔达和达扬做出了一项政治决定,不开第一枪。”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你知道为什么——美国人会怎么想?”

“那假如要开战的话,任务是什么?”

“任务?我们得忍受住第一枪,取悦尼克松先生和基辛格先生。我们下一步做什么,要取决于这次进攻如何展开。”

“也许就没有战争,长官。”

“有没有我们今晚六点就知道了。”

不用等到六点,他们更早就知道了,下午两点过后不久,警报声就响彻了整个泰勒诺夫基地。几分钟之内,第一拨“鬼怪”战机和“天鹰”战机冲上天空,朝西南方向扑去:回到了初始计划上!五次连续轰炸,从北向南,摧毁运河一线的埃军导弹阵位。多夫·卢里亚在第二拨攻击队伍里,他的飞机被牵引到跑道上,准备好起飞,要去迎接那他耳朵都听出了老茧的“飞行电线杆”,他的心脏怦怦猛跳,嘴在发干。

魏茨曼的“派珀幼兽”于海滨上空五千英尺的高空嗡嗡嗡地朝南飞去,从这上面,堂吉诃德可以看到,阳光照耀下的犹太国中,赎罪日正在结束。在他们从海法起飞时,海法城外的道路基本上还是空的,但随后就有越来越多的汽车流入视线,当灰蒙蒙钉状斑块的特拉维夫朦朦胧胧出现在前方时,各条大道已经变得拥堵起来。“哎,我把你送到你的师部吧。”魏茨曼说。

“没必要,长官。现在有很多车开往南部。”

“我还是送你过去吧。再说我现在也不应该在空中,也许我还有点儿用吧。”飞机急剧倾斜,在气流中颠簸着前进。“你得去打仗。我退职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坑洞’里出出主意,闲说几句罢了。”

“到现在还没有战争,长官。”

这位前空军司令消瘦的脸半隐在头盔和耳机里,做了个苦相,说:“快了,约西。”

当堂吉诃德到达混乱的师指挥部时,值班军官告诉他,沙龙将军已经来签过到,他四处视察一番,之后开车去比尔谢巴了,戈罗迪什的司令部在那儿。堂吉诃德想,阿里克和戈罗迪什?他们俩恐怕会在一场大仗之前先来一场小仗吧。

尽管沙龙将军已经离开军界,并像一头犀牛一样冲进了以色列政界,但他从来也没有与军界脱离联系。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安排了一次对抗突袭的演习,由堂吉诃德部署,演习持续两天,一次模拟战役和一次实弹射击。堂吉诃德发现师部参谋们又在重复演练那些项目,兴致都还很高。他开着吉普车巡游杂乱无序的营地。几千号人,有律师、教师、汽车修理工、店主等五花八门各色人等,现在正忙着整编成一个拥有两百辆坦克的师,吵闹声吓人而又喜气洋洋。随着整编过程的推进,秩序由混乱逐渐变得整齐。实际上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一种虚假的气氛,因为这太像前一段时间那次演习了。战争的威胁似乎离这个地方十分遥远。许多士兵仍在禁食。

在他的办公室,这个小小的指挥部里,他看见桌子上放着最新的埃军坦克与部队调运的情报汇总:间接表示的术语里面满是单位名称及代码表示的位置,特别是关于整个运河一线上新式苏造架桥设备的放置,以及那些明显可见的大型高压水枪和机动艇的集结。经过长达两个星期的对这些报告的跟踪,堂吉诃德早已猜测到,一场战争将会爆发,对方还狡猾地在最后一刻计划一些看起来像是训练的演习,以便让以色列打响第一枪,这样全世界就会给以色列扣上“侵略者”的帽子。但他的工作不是情报,所以也就只能是自己猜猜而已。不过,有一件事是明了的,那就是:如果战争爆发,在这一轮战争中,埃及方面的谋划组织者(或者是阿拉伯人,或者是苏联人)要比一九六七年时厉害很多。

约西听到有人在薄胶合板后面说话,声音刺耳,听起来好生耳熟。“嗯,那些大人物像个老爷似的,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这样一来,我们的屁股又岌岌可危了。”

另一个听起来也很熟悉的声音说:“要是由沙龙负责的话,大白天就会把他们枪毙掉。就算他是个犹太人。”

第一个声音说:“嗯,至少那个狗娘养的肥佬知道他在干什么。不像那些被驴踢了脑袋的政客。”通讯设备突然发出响亮的声音,“嘿,注意点儿!这听筒可不是你那些狗屁陶器,这很贵重的。”

“啥事儿都没有。你把这玩意儿从山崖上扔下去都没事。你对那些政客的评价还是对的。果尔达就是个大灾星。”

“在哪方面?”约西走进通讯室,问道。

两名预备役士兵站起来,没刮胡子,穿着极不合身的军装;他们是西蒙·西蒙和约拉姆·萨拉克,这两个人在杰里科夜总会里是兄弟,在军营里还是。他们四周杂乱无章地堆着要转移到战地司令部通讯车上的设备,咖啡杯和吃剩下的三明治胡乱地扔在桌子上。尽管仍然属于禁食时间,但堂吉诃德并没有对这两位蔑视宗教的人感到生气或是惊讶。这两人都是很出色的通讯兵(通讯兵也是他非常忧虑的事情),是那种在义务兵阶段避开了军官学习课程的小兵;他们在工作上比常备军里的年轻人干得还要好,但是除非是在战争中,否则都在做其他工作。

“这是真事吗,长官?”萨拉克问,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敬重和友善。在他看来,旅长尼灿将军是预备役中一位令人尊敬的首长。在服miluim(预备役)期间,有些军官喜欢对他们这种有名气的平民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而这位尼灿不会,他完全公事公办,人又很机智,时不时还和他手下这位新闻工作者尖酸地幽默一下。另外,萨拉克尽管是个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但可能也很佩服传言中尼灿在那次演习中的成功。

约西没有回答他的话,看向西蒙·西蒙,问:“果尔达在哪方面是个大灾星?”

那位陶艺家说:“长官,这是个大主题。我可不想正当现役的时候犯叛国罪。”

堂吉诃德说:“坦率直言就不算叛国罪。说吧。”

西蒙瞥了眼萨拉克,后者咧嘴一笑,耸耸肩。“B’seder,长官。我认为她虽然没有毁灭以色列,但也削弱了它。从一九四八年起,我们就生活方式达成了一致——仅仅是为了生存,同时说服阿拉伯人让我们平平安安地居住。但她和她那帮子人,那个可耻的加利利还有其他人,在‘六日战争’后决定建成一个大大的小型国家,一直死死地抓着西奈、戈兰高地还有其他地方不放。国民们的一致性被毁坏了。我们从中间断开了。坦率地说,我们很多人都对阿拉伯人报以同情,长官,包括我,如果现在发生了战争,我们可能会因为分歧太大而打不赢这场战争。”

萨拉克说:“要我说,也顶多说得这么好,尽管我曾更好地表达过这些观点。我在六个月前就写过一篇这样的文章,西蒙。”

“你们两个伙计准备好作战了吗?”

他们互相看看。“这与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萨拉克又说,“En brera。”

“好极了。”说完,堂吉诃德便出去给旅部和各营营长开命令发布会了。下午两点钟,阳光明媚,此时他还在解说计划,说什么如果发生战争的话,他们要在一夜之间就前进到运河,而就在这时,警报响起。

空军先遣

泰勒诺夫基地,昏暗的战斗机指挥中心里烟雾缭绕,雷达员们紧紧盯着雷达屏幕,以防敌机来袭,军士们头戴耳机,在一张巨幅桌图上标记战争进程,其他人则在黑板和树脂玻璃板上用粉笔写着晦涩难懂的希伯来文字。人们匆忙来去,本尼·卢里亚在其间踱着步子,等待埃军对抗第一波攻击的防空结果。一名女兵把一部电话的听筒远远地拉过来递给他,说:“找你的,将军。”

“卢里亚?”佩雷德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用那部红色电话机接。”他迅速跑上两段楼梯,沿着一条长走廊往前,冲进他办公室的里间,进入一个边门。“我是卢里亚。”他说,嘴里喘着气,因为紧张,而不是因为跑动。

“局势危急,本尼。北部司令请求达多立刻实施近距空中支援,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叙军的炮火持续猛轰了一个小时,现在他们正在清除地雷,同时在反坦克壕沟上铺架桥梁。他们在攻击区域有八百辆坦克,在援军和预备役到达之前,我们只能靠八十辆坦克在那儿抵挡。”

“难。”

“非常难。几小时后他们的装甲部队就会在戈兰高地上到处跑,然后下到加利利地区。你准备好起飞的是什么样的飞机?”

“六个四机编队,安排为对运河导弹阵位实施第二波攻击的。”

“武器装备弄错了。把它们换成反坦克和扫射装备。”

“长官,卸掉那些沉重的炸弹必然会耗费大量的时间。”

“你说得对。把那些飞机派到海上去投炸弹,然后飞回来重新装备。”

卢里亚惊呆了。这是一种紧急程序,只有当飞机陷入麻烦时才能如此操作,还没有听说过哪架飞机在正常状态下就这样干的。“长官,您是在郑重地告诉我,让我命令我的飞行员们抛扔他们的弹药吗?”

“卢里亚,达多已经下令火速空中支援北部。火速就是火速。上一次是我们对他们突袭,这一次是他们对我们突袭。这就是理由。En brera。中央司令部会发给你们北部最新的敌人移动情况和天气状况。”

带着重重不祥的预感,本尼·卢里亚发出命令:紧急命令。第二拨攻击队把所有弹药抛到海里,返回准备近距空中支援北部。

在多夫·卢里亚曾收到的所有命令中,即便是“独自前行去轰炸开罗”这样的命令都比现在这条命令要受欢迎。他怀着沉重的心情驾驶飞机起飞。抛扔炸弹!短短六年前,他父亲领导的“焦点行动”是多么辉煌的胜利,而此时与那时又是多么鲜明的反差!但他还是按照命令做了。蓝色的海洋上,离岸风很大,吹得海面层层涟漪,跟着戈德斯坦的四机编队一同呼啸着飞到上面,怀着做噩梦一般的感受,多夫的首次战争动作开始了,把价值几百万美元的炸弹投进水里。他的雷达员是一位不爱笑的莫夏夫人,老是计划着回去继续从事乳品业,当炸弹在下面远处炸得水花四溅时,雷达员说:“好了,长官,别难过了。也许下面那儿正有几个埃及人在游泳呢。”

盘旋着又降落到泰勒诺夫,多夫看到等在炸弹旁的地勤兵全部以训练有素的队形展开,准备快速为飞机重新装备。至少这里还与“焦点行动”稍像一点儿!他一爬出来,军械士和机械师便蜂拥上他的飞机。机库里,他发现依茨科·布伦纳坐在咖啡壶旁。这人长着个大鼻子,一脸黑络腮胡,皮肤黝黑,中尉军衔,是他们这个四机编队中的第三号。

“我想我是可以坚持完整个斋戒的,但是我想要对叙利亚人反应快些呀。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他们呢。”依茨科边喝咖啡,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尽管依茨科是从一个信教的基布兹出来的,但他已不再严守教规了。

多夫知道他这话的意味。依茨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在戈兰高地上大炮射界之内的。在他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大炮直接命中基布兹的掩体,致使其倒塌,他的两名幼儿园小朋友因而死去,他自己的胳膊也骨折了,直到现在还是弯曲着的。那座基布兹最后保住了,但“六日战争”后那里的年轻人便渐渐离开,去了各个城市。

在重新填装的吵闹声与巡逻机不停起降的咆哮声中,飞行员们在操场上听取中队长的作战指示。卢里亚将军注意到,他的儿子在听那些零碎不完整的最新情报时,脸色显得很紧张。不过“六日战争”中战机在机场周转时听取的作战指示也是这样不完整的。这有点儿像是多夫作为一名以色列飞行员的“成人礼”,他父亲苦涩地想。学完了课程,获得了飞行胸章,在训练中因为优良的表现也赢得了赞誉——一切都很完美!接下来就是等着北部的敌人了。多夫的飞机跃入空中,逐渐消失,他望着这一组四机编队起飞,口中喃喃祈祷。

在万里晴空中飞上约旦河谷,下面皆是熟悉的地形。多夫感到他的心绪恢复了平静。毕竟,近距空中支援他也是训练过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戈兰高地上那些不幸的装甲部队弟兄正苦陷于炮火之中,因此这次任务是不得不执行的。三架飞机在他的右前方呼啸,领头的是伊莱·戈德斯坦。多夫那一阵神经紧张已经过去了,现在他的头脑很冷静,坐在世界上最优良的战斗轰炸机里,看着熟悉的仪表盘,闻着熟悉的燃油味和电子器件放出来的臭氧味,听着熟悉的发动机轰鸣声,一路飞向真正的战斗,他的情绪也翱翔起来……但是可恶,天气报告说得没错。前方戈兰高地上,从地平线到天顶全是堆积的黑暗云层。

(1) 在以色列,赎罪日这一天,按照宗教礼仪来说是不吃不喝,也不允许开车的。——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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