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事终点

第十八章、服事终点
孩子,你从哪儿来的?” 奥古斯丁温柔地问道。 “这吓坏了的年轻女孩,拼命往后缩,好像被人打了似的。 她遮掩脸庞的双手,颤抖得像是飞蛾的翅膀,而从双腕上垂下的链子也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 奥古斯丁非常想要安慰她,但又怕更吓着她。
长得就像头熊的奴隶贩子,从客栈门口走了过来,准备好好揍一顿这位胆敢干涉他财产的黑衣瘦老头。 奥古斯丁虽然年近70,可是他那硬邦邦像铁一样的眼神,朝那男的一瞪,就像把他钉在墙上。 若有人伤了当主教的,这奴隶贩子知道,神很可能立即治死那人! 他嘴里嘟嚷两声,又走回客栈去喝他的酒了。
“他走了!” 奥古斯丁说,“你现在可以放心地说了。”
“她知道,待会儿他回来后,他会揍我们的。” 旁边一位十来岁的男孩说。 像这女孩一样,男孩的手也被铐在客栈外的柱子上。 他的拉丁文说得很不流利,声音平直,不带一丝情感。
“我或许能帮忙!”
这男孩一句话都没说。 当奥古斯丁往他脸上看去时,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奥古斯丁本以为在这孩子的眼神中会进出一些出于本能的愤怒,或是一些郁积的讥嘲,可是那双眼睛回盯过来,里面却是一片空洞,像是雕像的眼睛。
这时,女孩却开口了。 开始时有些犹豫,然后就迫切地以迦太基土话说着。 她那瘦削又创伤满布的脸似乎活了过来,像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
“我只能片片段段地了解几个字而已!” 奥古斯丁心里允满了挫折。 小女孩不停轻扯着那男孩碎烂的衣袖,他微微地耸了耸肩,便开始翻译了。 他们来自维杰塞拉(Vegesela)附近的一个农庄。 一个礼拜前,她和她母亲在园子里工作,穿着外国衣服的陌生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小山上怪叫着冲下来,好像是恶鬼一般。 其中一个抓起她,大笑着将她横放在马鞍上。 另一个,将她那位犹存襁褓中的弟弟从她母亲背上夺走,她母亲尖叫并用手指抓这匪徒的眼睛时,他一拳将她打倒在地,然后这些匪徒就放火烧了她家。 当房子在烈焰中塌下来时,他们还高兴地大叫。
女孩的声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哭泣、一下细不可闻,男孩跟着她直译每一句。 奥古斯丁请那男孩也说说他自己在那一天的可怕经历。 他说,他和父亲及哥哥正在收大麦的时候,这写匪徒出现了。 他们杀了其他所有的人,还把所有的谷物都抢走,却把他活活俘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杀他。
“他们是从南方来的蛮族吗? 还是从两边来的?” 汪达尔人已经占据了西班牙的大部分。 奥古斯丁预计,不知哪一天就会听到他们在北非海岸登陆的消息。
“不是南边来的。” 那男孩说,“我也从来没听过远西的语言。”
“他们说的是拉丁话吗?”
男孩点了点头。 “有人说的就像你一样,其他人讲话的音很像我在希坡码头上听到的。”
奴隶贩子这时又出现了。 “他们得有些水喝和吃的东西。” 奥古斯丁说,在这两位稚嫩的奴隶旁边坐了下来。 奴隶贩子发出怒气声,可是他还是乖乖从小贩那儿弄了两大块面包,并从马背上拿了两个脏杯子,盛了水递了过来。 奥古斯丁一直陪着他们,直到这两位青少年狼吞虎咽地把每一丁点的东西全吃喝下肚了。
“请把那个水壶递给我,我要给他们两人再倒一杯水。” 奥古斯丁说。 这奴隶贩子如野兽般发出不满的吼叫声,他的眼中射出一股危险的光芒。 “如果你把你的商品给损坏掉了,你还想赚钱吗?” 奥古斯丁冷冷地说。 “生意人是不会虐待他们要卖的好马好牛的,况且,”他很坚定地说,“你在天上还有主人哪! 他们的血要算到你的头上!”
虽然奴隶贩子腰间挂着一把怪刀,但是他在这赤手空拳的老主教面前也不禁胆怯起来。 “不要怕!” 奥古斯丁对这两个孩子说,“神是无友之人的朋友,是孤儿的保护者。 他不会忘记你们的。” 就在他转身离去之前,他见到那一丝感激的闪光出现在男孩本已没有生命的眼中。
“他们对这事根本就袖手不顾,亚吕皮乌!” 奥古斯丁气得快爆了,“这些船长光天化日之下就把奴隶船停在港口里,一列列的奴隶像牛一样被棍子赶上船,而整个希坡的官员好像没看见一样!”
“肯定他们都事先拿了钱装瞎!” 亚吕皮乌说。
“毫无疑问,肯定如此,”奥古斯丁说,好像被重重戳了一下似的,“前天晚上和昨晚,我又梦到那一位奴隶小女孩。 不知自从我离开后,那个奴隶贩子还有没有欺负过她? 她有东西吃吗?” 他拼命想把那印象从脑海里抛出去。 “在那男孩没说之前,我就知道那些杀人土匪不是沙漠游牧民族。 我敢确信有一部分是本地的流氓混混,帮着奴隶贩子把一些健康强壮的北非劳工送往欧洲。 野蛮人摧毁了意大利和高尔的大部分农场,大地主们需要大量的奴隶帮他们重新站立起来。 真方便呀! 他们想都不去想,那些贱价买来的‘奴隶’,其实都是自己帝国的合法公民哪!”
“到目前为止,希坡的基督徒已经赎出了一百二十名被掳的人。” 亚吕皮乌说。
“至少这一大批人中,少数幸运者不必在田里工作到死,或是被卖去当妓女。” 奥古斯丁说着说着,那奴隶小女孩紧张的脸庞再一次浮现他脑海……
“码头港务当局告我们的官司,现在仍卡在法庭没动静。” 亚吕皮乌说。
“看来,到目前为止,他们的邪恶行径是暂时受挫了。 真是可。 悲啊! 当神职人员伸手搭救那些无助的人,却反遭藐视神的人控告!” 奥古斯丁说。
亚吕皮乌沉重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我实在乐观小起来,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有哪些相关法令可以用来对付他们。”
“那你得去找出一些法令来,亚吕皮乌。” 奥古斯丁说,“在皇家法令方面,你比我强太多了。 你去找出一些适用的法条,然后我来写诉状送到罗马去。”
亚吕皮乌用力点了点头,脸色就像他好友一般果决。 忽然,一抹笑容从他稀疏白胡的嘴角旁露了出来,“别人怎么挡得住我们两人的天分加在一起的力量?”
奥古斯丁响应:“这些绑匪及奴隶贩子,根本是一点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奥古斯丁转过身子,疲惫地止叫主教官邸。 虽然他一向喜欢与年轻修士们相处,今晚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要做的事太多了,”他心里想,“神仆的工作负担,并不会因一个人年过70而稍有或减,反而,这担子更重了。”
不说别的,虽然何诺瑞大帝已经让伊克拉农的犹利安受到唾弃,并将他放逐了,但此举却无法停止犹利安对奥古斯丁的激烈斗争。 犹利安逃到了东罗马帝国境内,那里的教会很能接受他的观点,而他也可以从一个安全的远处,用文笔流畅又具说服力的论文猛攻奥古斯丁,反对原罪论与预定论。 犹利安是一名年轻又受过良好教育的伯拉纠派贵族,他高抬人类,并宣扬人有能力自我努力以臻善境。 他虽在东帝国内,却有办法使他的主张在西罗马帝国境内一直清除不去。 奥古斯丁很快地发现,他的对手和他一样,是个很能写的多产作家。
为了消除伯拉纠派的影响,奥古斯丁写了《信望爱手册》(Enchiridion ad Laurentium de fide spe et caritate)这本基本教义导引。 他也写了《论婚姻与肉欲》(De Nuptiis et concupiscentia)这本书,为的是要回答那位曾促使伯拉纠被放逐的华利瑞将军所问的一些问题。 华利瑞的朋友们指控奥古斯丁是伪装过的摩尼教分子。 他们说,奥古斯丁认为性方面的事是肉体上的,因此是邪恶的;这种论点与摩尼教徒的说法一致。 奥古斯丁为了澄清这方面的混淆,再度强调婚姻的实际价值。 不过,他也说性欲,就算是在婚姻关系之内,也是亚当原罪的产物,而婴孩,虽然是在婚姻内合于经文本义所创造的,依旧是败坏的,因为他们遗传了原罪。
犹利安已结过婚,而他那简单、模仿伊甸园式的婚礼,是由诺拉的保利努斯所福证的。 他立即对奥古斯丁的神学主张迎头痛击,他的驳斥论文足足写了四册。 奥古斯丁的还击则是在《论婚姻与肉欲》一书中再添加一册,同时还出了一套六册的丛书,书名就叫《驳犹利安》(Contra Julianum)。
“现在这小子又写了8本书,企图破坏神的真理!” 奥古斯丁心想,“这个像苍蝇般挥之不去的浑小子,从来没有人敢像他一样,不断试探我手下留情的限度。” 奥古斯丁这一下子决定彻底击败他的敌人了。 他继续扩增那大部头的《驳犹利安,未完成著作》(ContraJulianum opus imperfectum),一直写到他咽气为止。
“在这场斗争中,最令人沮丧的就是犹利安有许多空闲,可以用来专心对付我。” 奥古斯丁心想,“有钱人支持他,让他住在稳定又繁荣的地方,而我还得牧养被汪达尔人给吓坏的人民。”
还有其他事也烦扰着奥古斯丁疲累的脑袋瓜子。 他和许多的修道院与修女院都维持书信往来,常常得处理…些神学上及实务上的问题。 奥古斯丁的预定论立场,在某些修道场所,引发了不顺从的事件。 在哈得入美屯(Hadrumetum)一所北非主要修道院的修士曾这么问说:“如果神不管人的信心或献身程度为何,而凭着他自己的意思拣选人,那我们为什么要放弃结婚和成家生子的乐趣? 为什么要远离我们所爱的人,过一个苦修的生活,如果神不会以他的同在来奖励这种献身?” 有些修士干脆拒绝下田,有的不遵从领导的纠正。 “如果神掌管所有的事情,那么院长不需要监督我们,神会改变我们的。” 这些反抗的人说。 而在其他地方的修士甚至说,他们可从奥秘的方式了解圣经,不需要学习或受教育。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奥古斯丁说,“简直是白痴!” 他着手整理出许多的经句,告诉人们正确与错误行为的严格标准。
奥古斯丁也得排解神职人员之间的纠纷,当然这也包括了他姊姊过世前所管理的修女院里,修女彼此的抱怨。 他命令她们要听从院长的话,将大家的财富资源合起来分享,不要计较,也不要比较。 他要她们多关切属灵的事,而不是属世物质上的事。 尤其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像是衣着,不要诡辩。 真不知她们怎么都在抱怨穿的衣服太难看了?
“当你们为彼此身上所穿的衣服争吵时,想想看,此刻你穿在心里的那一件圣衣,早已变得不足以遮羞了!” 奥古斯丁劝告她们,不要执迷于衣服或身体的洁净,“免得沉溺于追求一个不染的衣服,却造成内在灵魂上的污点。 不要老是洗澡或是上浴室蒸泡,而要按着安排好的时段去做,每个月一次。”
“我想她们有这些问题,其实也没什么好诧异的。 只是,和永生相比,这些事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为了一位感恩的笔友送他一件精工织绣的袍子,而咯咯窃笑起来。 一个发须斑白、腿瘦如柴的老头,怎么穿得出这华服的美? 可是为了友谊的缘故,他还是把它留了下来。 不过,只要他一死,他交代助理就要把这袍子卖了,卖得的钱拿去周济贫穷。
“圣洁主啊! 我尽我可能地做,”奥古斯丁心想,“可是我有时也会犯错的,尤其是在任命安东尼努(Antoninus)为富斯撒拉(Fussala)主教这件事上。” 奥古斯丁当初让这位年轻人担任距希坡50里之遥的小镇主教,主要是因为他能说流利的地方话,可是很快地,一些可怕的谣言就传回他耳中。 上了年纪的奥古斯丁现在更不喜欢旅行了,可是他还得长途跋涉到富斯撒拉去亲自调查;安东尼努剥削并虐待他的人民,甚至偷人家房子的石头,拿来盖自己华丽的主教巨宅。 奥古斯丁当面质问安东尼努的行径,而他根本不理;奥古斯丁知道待他返回希坡,他得立刻透过上级单位,撤了这年轻人的主教身份。
“感谢主! 像这种大麻烦在我任期内极少发生。” 奥古斯丁心想。 不过,他却为了在安东尼努这件事上所犯的错误,付出惨痛的代价。
当地的人民又愤怒又怀恨,把一切的错全算到奥古斯丁的头上。 因为他们只说地方土话,奥古斯丁不知道要怎么向他们解释并道歉。 有一个主日早上,当他正要开始做教导课时,全部韵会众,包括修女,都转身背向他走出教堂。 更糟的是,有好几个礼拜,奥古斯丁根本找不到向导带他们一行人回希坡去。 他就这样被困在这又破烂又充满敌意的小镇上,直到后来,有位能说点拉丁语的商人因为同情他们才救了他们。
一回希坡,奥古斯丁立即着手进行撤换这个自私、傲慢的年轻卞教,可是,安东尼努却上诉意大利的当权人士保护他。 结果,奥古斯丁再一次卷进丑陋激烈的争执之中。 “谢谢你,主啊! 新上任的罗马主教色勒斯丁(Celestine)相信我的话!” 奥古斯丁盼望他再也不要碰上这种事了。
“好在我不须仲裁每日的诉讼案了,我不知浪费多少年在遗产和农庄、动物的讨价还价当中!” 奥古斯丁心想。
几年前,426年9月,一个温暖早晨的弥撒中,他已经正式地将主教职位交给了伊拉克利(Eraclius)。 那天人们挤满了希坡的和平教堂,很多人是站在门口与窗上的。
“我了解,所有教会都不希望在他们的主教过世后,为了继任者的问题而被各方野心与争竞所搅扰。 我想我有责任来采取一些措施,免得我们这一个教区陷入这种苦恼当中,……我希望我的继任者是伊拉克利长老。”
“感谢神! 赞美基督!” 会众开始吟唱这句话二十三次;“噢,基督啊! 垂听我们。 愿奥古斯丁能长寿!” 他们大声说这句话十六次;然后吟唱“你是我们的父! 你是我们的主教!” 这句话八次。
“愿那将他差来给我的神保守他! 保守他安全,保守他无可指摘。 他在我活着时,带喜乐给我,也愿他在我死后,接任我的位子。” 奥古斯丁说。
“感谢神! 赞美基督!” 会众同声吟唱这句话三十六次。 “噢,基督啊! 垂听我们。 愿奥古斯丁能长寿!” 他们大声说这话十三次。 在奥古斯丁整场讲话中,会众就一直这样大声宣告。
奥古斯丁年迈的双眼闪烁着泪水,但他们每一张脸都清晰地映在他脑海中。 大多数教区信徒根本不知道,他居然有不是希坡主教的时候;在他们还是哭叫扭动的婴孩时,就为他们施洗过了。 近来,他开始为他们的孙辈们施洗了! 虽然很多人因为着迷于占星术、魔术奇迹及异教节日,以致让他极为生气,对属灵的事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也让他深感挫折,但是他们对他火热的忠心,仍使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欣慰。 他爱他们,竭尽他所有的一切去爱他们、去服事他们。 他相信指定继任人,也是他服事他们的一件要事。
奥古斯丁那天的证道词有这么一段话:“我们都是会死的,而哪一天是世上的最后一天,则是所有人都永远无法确知的。”
三年后,他仍然不敢相信,他任神职几乎满四十年了——他的事工也快临到终点。 “我还在学习如何将管辖的权柄交给伊拉克利,不过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奥古斯丁把他现在多数的空闲用来研读圣经。 多少年来,他一直梦想着能整天默想思考这宏伟、奥秘,但又有无限实用性真理的圣经! 现在他终于可以这么做,再也不会有烦人的小事来干扰他了。
他也开始为他收藏广泛的个人图书,做那细琐的建档归目的工作。 “神赐给我去与人分享的真理,绝不可在我手中湮没了。” 他仔细检阅他的著作,并将修正的地方收录在一巨册之内,名为《再思集》。
奥古斯丁虽然很珍惜这段宁静安详的日子,让他可以专心读书、默想及写作,但是他清楚,这种日子无多了。 果然没多久,汪达尔人在北非的远西海岸登陆的消息就传到了已经被吓坏的希坡皇城。
“终于来了!” 奥古斯丁心想,“汪达尔人来了,这下,只有神才能拦得住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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