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隔离

第二十章 隔离

美国盾牌

果尔达·梅厄续上一根烟,默不作声地看着坎宁安的来信,不时瞥一眼桌子对面的帕斯特纳克和巴拉克。巴拉克以前从没来过外交部部长办公室,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墙上也基本没什么东西,只挂着两张画像,一张是本-古里安,另一张是满脸憔悴的总统本-兹维,两人都穿着衬衫没打领带,再下来就是一张已让以色列占领的西奈大幅地图,上面红墨水的标线一道道的。烟雾从半开的小窗户中飘散出去,一只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散发出霉旧的气味。“跟我详细说一下这个人。”她摘下眼镜,把信放在桌子上。

“一个朋友,美国中央情报局高级官员。”帕斯特纳克说。

“中央情报局?重要人物?那这没有专业水准乱七八糟(果尔达用到这个英语词汇)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通过外交邮袋给他巴黎的女儿发一封私人信件,再让她在战争期间乘飞机带到这儿来?”

“我猜他是不信任电报或电话吧,部长夫人,邮袋也有可能是直发到特拉维夫的。”帕斯特纳克耸耸肩,“坎宁安先生在安全问题上有点过分。情报部门的人都这样。”

“对苏联人也很过分。”果尔达说,对那封信不屑一顾地摆摆手,“我本人就在基辅出生,你们知道。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苏联人也是人,跟我们大家都差不多。苏联人也没有十英尺那么高,你们在莫斯科大街上走一走,会看见有很多矮个子。有些美国人对苏联人看法很古怪。”她盯着巴拉克,巴拉克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帕斯特纳克带他一起来就是预防部长问问题的,到时可以给出他自己对坎宁安和那封信的看法。“你了解这个人吗,巴拉克?”

“没有萨姆那么熟。”

“你怎么看他?”

“人很古怪,头脑敏锐,社会关系很广。”

果尔达的大鼻子皱了皱,拾起那封信,用讥讽的语调大声念。

亲爱的萨姆:

今夜无眠,给你写这封信。我非常忧虑,你们的胜利在军事上是令人钦佩的,但在政治上可能证明是在自取灭亡。美国盾牌放下了,以色列所有的政治决策必须要根据这个现实来转变。关于美国的背后支持,你们的外交部部长应该很清楚。来自苏联的情报令人惊惧,我们这边断定是非常非常严重的……

果尔达几乎是哼着鼻子说:“美国盾牌?什么美国盾牌?这起事件里美国除了制造麻烦还为我们做过什么?”巴拉克和帕斯特纳克两人互相看看,果尔达把信抛在桌上,“说说,萨姆,给我解释一下这个‘美国盾牌’。”

帕斯特纳克朝巴拉克做了个手势,半是邀请半是命令。“实际上就在不久前克里斯汀·坎宁安为兹夫详述过这个问题。”

果尔达沉着的脸上泛着冷冷的怀疑,眯起眼睛看巴拉克。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部长夫人。”巴拉克说。

“但是这个人所说是合情合理的?”

“是的。”

“那说来听听,不着急。”

萨姆干吗要他强担这个责任?在这里,巴拉克没有类似跟本-古里安那样的关系,对本-古里安,他几乎可以像跟家人那般说话,可这里行吗?他不得不在毫无准备之下讨论地缘政治了,而对象是一位制定对外政策且不能容忍傻瓜(除了本-古里安外,任何人和她讨论这个都是傻瓜)的蜚声海内外的女人。要谈她不知道的,他能谈什么呢?就算是本-古里安也得深入调查过后才行啊。

他鼓起勇气开始解释。他说,“盾牌”显而易见是指大国的友谊。按照坎宁安的思维来说,犹太复国主义“悄悄进入了历史”——果尔达·梅厄的黑眉毛颤动着听他讲——在1917年“贝尔福宣言”期间,我们是在英国的盾牌之后,那面盾牌一直持续到阿拉伯民族暴动和联合国分治决议之时,随后我们就到了美国盾牌之后,要不是杜鲁门总统的干预,以色列就不存在了。对以色列生存威胁最大的还不是阿拉伯民族,而是悄然渗入阿拉伯世界的大国政策,这些政策通过某种不友好方式,有时候是以对犹太复国主义的威胁立场进入。苏联还在玩过去“大博弈”里的策略,美国盾牌一直在独力对抗他们。但是随着艾森豪威尔对以色列震怒,本来就一直不稳定的以色列政治境况会在一夜之间变得极度严峻。巴拉克说,这就是坎宁安在这封信后面要表达的意思。

“说得好,兹夫。克里斯汀在这封信中说了两个重点。”帕斯特纳克伸出两根手指指着那封信补充道,“第一,杜勒斯患了癌症已经住进了医院,因此艾森豪威尔亲自掌控政策,他不是一名外交家,而是一个习惯于冷酷无情快速行动的军人;第二,苏联如果要进攻英法两国,那么美国将会反击,美国国务院已经将这个态度通过广播传了出去。”帕斯特纳克停顿了下继续说:“克里斯汀着重强调,美国的这个警告里不包括以色列,部长夫人。”

“嗯,‘没谈到以色列,不再重申’,我看到这句话了。”果尔达·梅厄把那封信从桌子上滑给帕斯特纳克。“好了,现在我了解你们两个说的了,但我委实不敢苟同。你们的中央情报局朋友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在苏联的威胁下颤抖,要服从联合国,立即从西奈撤军。这绝无可能。蹩脚的建议。”她转向巴拉克,“盾牌,盾牌!你有什么毛病?这就是合情合理?什么盾牌?我们犹太复国主义者自己做了盾牌!这块土地是我们一点一点发展起来,是我们为它战斗而后赢得的,这才是以色列存在的原因!当一个大国像朋友般来帮助你的时候,它是要获得它自己在这块地方上的利益,仅此而已。对英国而言,在阿拉伯人逼他们离开这儿之前,我们就是一个抵御法国人的缓冲器。至于美国,他们是什么样的盾牌,是当苏联在武装埃及时他们对我们进行武器禁运的盾牌?若不是法国人有兴趣赶纳赛尔下台,纳赛尔可能已经站在我们的土地上了,而不是现在这个恰恰相反的结果。这样还要撤军吗?啊,萨姆?”

“不太可能,部长夫人。”

“不对,是绝不可能,只有这样才能让埃及人表示出和平意愿,开始跟我们谈判!如果我们撤出西奈,吓得发抖,他们就会来谈和平?开玩笑!至于苏联,哼,他们距离这儿很远,而且此刻正忙着用坦克在匈牙利碾轧妇女和孩子呢。”她站起来,抚平裙子,瞟了一眼手表,“一个小时后,本-古里安会在广播里讲话,我建议你们听听他的演讲。我现在要去见他。”

走到外面,时间已是下午,天空中浓云密布,下着毛毛细雨,巴拉克问帕斯特纳克:“跟你预估的有什么不同吗?”

“基本没有,但克里斯汀的信是在给我警告,我原以为她应该明白这一点。她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就这样吧。或者我应该说是本-古里安下定了决心。没什么改变了,我们可能要遭受一场灾难了。”

一吻定情

巴拉克去过银行之后路过大卫王饭店,记起艾米莉·坎宁安今天要走,也许已经走了吧。进去看看?为什么要去找麻烦呢?还是赶时间回家听本-古里安的广播讲话吧。但是一阵不理性的冲动涌上来,他真的走进了饭店,一进门,正好看见艾米莉在前台递交钥匙,她穿着一件松鼠毛皮大衣,围着一条灰色围巾,脚边放一个蓝色皮包。巴拉克感到一阵欣喜瞬间涌上来。当艾米莉看见他时,眼睛瞪得有点滑稽,嘴巴大张开,喘息声都能听得见。“你!你应该在沙姆沙伊赫呀!我在报纸上看见你的照片了!”

“你现在走?”

“还有几个小时,但我不喜欢那种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等在房间里的感觉。”

“你房间里有收音机吗?”

“有的。”

“取回你的钥匙吧。”他拿起她的包,“总理马上要讲话,我想听听。到时候说希伯来语,我会给你讲讲梗概,怎么样?”

“哎呀,真想不到。”

两人顺着宽阔的楼梯往上走到二楼,她无声地瞪着又圆又大的眼睛偷偷瞄他。走进狭窄的房内,她朝窗户一挥手,说:“这景象太让人压抑了,那一边的旧城到处都是铁丝网。太阳照在城墙上时就更没劲了,老耶路撒冷城看起来就跟失乐园似的。”

他打开小收音机,收音机发出或尖利或短暂的电波噪音,最后,飞快的希伯来语传出来。“几分钟后他就开始了。”他说。

她把大衣和围巾扔到椅子上。“你知道我去过你家吗?”

“知道。”

“你的伤不严重,是吧?”

“一个星期后就可以拆绷带了。”

她摆出一副笨拙的姿势,一只胳膊僵硬,手肘微微弯曲。“你动胳膊还是那种滑稽的姿势,你意识到了吗?我在巴黎就注意到了。”

“谁也不会注意这个,至少没人会评论它。”

她笑起来,少女脸庞上是一种长大了的微笑,笑靥中夹带着一丝讽刺,他明白他为什么感觉她辛辣尖刻了。“真不懂礼貌。”巴拉克心想。

“安德烈怎么样?”

“哦,还行。”她收敛笑容,“哎,你能告诉我我父亲那封信上说的是什么内容吗?给我个暗示就成。怪事!这里的情况有那么严重吗?”

“我们不会轻易就被吓倒,绝对不能,我们无疑打了一场大胜仗。坐下来,不要像只笼子里的猫一样四处蹦跶。”他指着收音机,“如果希伯来语让你厌烦的话不好意思,这是政论,我也烦。”

她扑通一声坐到床上,双肘撑住身体。“天哪,你妻子可真美,孩子们也很了不起。那女孩很可爱,那男孩以后会是一个领袖人物。”

“娜哈玛说你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哈!”她大喊一声,“她说了吗?我们沟通起来很费劲。这是她的名字——娜卡玛?听起来像是美国的印第安人,‘月亮的女儿’或者类似什么的,跟‘闪电狼’一样。也许印第安人真的是‘失踪的以色列十支派’呢。”

“你说得不准确,艾米莉,是娜哈玛。”

“这是指什么意思,娜哈玛?”她用笨拙的喉音勉强拼出这个名字。

“慰藉。”

姑娘的脸黑下来。“我最好还是告诉你,或者警告你,我可是有超自然能力的。不准笑,我很少使用它们,但是当我使用它们时,它们起作用的方式让我都大吃一惊。就在刚才,我希望你通过饭店的旋转门出现,然后我就用了这种能力!我对自己说:‘我知道他现在在沙姆沙伊赫,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他立刻走进饭店大堂。’结果你就来了。你相信我说的吗?我对着《圣经》起誓,那个抽屉里就有一本《基甸圣经》,我是一名信徒。”

“听着,我们的银行就在街的那一端,娜哈玛需要点现金。你这样‘希望’过吗?”

“别奚落我,我告诉你,我以前就这样做过。有一次在大学里的时候,我实在穷得不行了,急需二十美元,很丢脸的事。然后我就希望找到二十美元的钞票,结果我在一个我一直打算扔掉的旧钱包里发现了。另外,我还做过好几次呢。”

“假设我没进来呢?你的超自然力量怎么说?”

“啊,但你进来了呀!”

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听起来刺耳的不同寻常的希伯来语。“是他。”巴拉克转动调台器使声音清晰。

“你是不是认为我疯了?”

“没疯。”

“有趣吗?”她踢着腿问。她的腿很瘦,但很好看。

“住口,我要听他讲话。”

“我主在上,‘闪电狼’,你穿过那扇旋转门我太高兴了。”

“那好啊。”

“要知道,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一家人的感觉的话,你是不会跟我说‘住口’这种词的。有意思。”

本-古里安刚刚才开始,但巴拉克不想错过一个字。他跑过去用手按住她的嘴。她用尖利的牙齿咬了下他的手,说:“对不起,我不说话了。”

巴拉克对这个小马驹般的姑娘摇摇头,把她的松鼠毛皮大衣推到一旁,坐在扶手椅上。艾米莉走到窗户边,抱起胳膊眺望窗外的旧城,身上依然是在巴黎时穿的那件毛衣和裙子。本-古里安声音高亢,尖利有力,收音机都震得吱吱响,巴拉克向后靠在椅背上,一阵重压感和疲乏感涌上来。

这是一段胜利演说,刚硬坚定,生气勃勃,和果尔达·梅厄见他们时的那种调子一致。老停火协议不再有效,是埃及的战争行为抹杀了它们的效力,以前的停火线不再存在。至于提议的联合国部队进驻争议地区,以色列是不会允许外国军队踏进自己的土地的,就连以色列刚刚打下的任何地区也不允许!(巴拉克听到这种挑衅般的演讲时,他佝偻起身子,手放到脑门上。艾米莉悄声问:“什么?他刚刚说什么?对我来说这完全是中国话。”巴拉克竖起指头挡在她唇边。)如果埃及和其他周边国家想要讨论和平,以色列高举双手赞成。同时,像以色列所详述过的那样,以色列也有能力依靠它的士兵来击退所有的入侵者。以色列在西奈所揭露的正在建造的大量防御工事和贮藏武器,就证明了以色列这次自卫作战打得正是时候。

他关掉收音机,艾米莉问:“你不喜欢这个演讲吗?”

“你父亲不会喜欢的,简单说来,本-古里安是这样说的。”他把讲话内容给艾米莉总结了一遍,尽管这位姑娘的仪态很迷人很有吸引力,但他依然感觉沮丧得很。

“也许你说得对,克里斯汀听了后会感到很惊惧的。不过我对政治一窍不通。”

“你那论文在拉马特做得怎么样,艾米莉?”

“好像我们不是在讨论这个话题。”

“知道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他说,“好了,我想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收音机。”

“我这时还不着急走。”

“我还有事。”

“那好吧。”她穿上大衣,把围巾系在头上,“你是对的,如果我吻你一下,我会精神错乱的,所以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两人面对面,隔得很开,一个是穿着松鼠毛皮大衣的二十岁美国姑娘,另一个是缠着绷带三十出头的以色列军官,巴拉克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宗教规定,一个他和迈克尔在十几岁时经常争论的规定——issur yikhud(隔离)。严格的《塔木德经》犹太法典规定,禁止没有亲戚关系的一名男性和一名女性在封闭的屋子里独处(年龄荒谬地下至很小的儿童)。兹夫过去一直坚持,现代社会里“隔离”是毫无意义且无法执行的,而严肃的犹太神学院学生迈克尔则回击说,通过自制力“隔离”是可以实施的,至于意义,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么多年来巴拉克从没有把“隔离”当回事过,当然,他在男女方面还是很谨慎的。现在这个问题又出现了。

“愚蠢。”他说着伸出手臂抱起她,在她唇上浅而快地吻了一下。“好了吗?很重要吗?”

“从萤火虫那一晚起这事就一定会发生。你吻我,不是我吻你,记住这个。有朝一日你会不得不吻我的。”她说。

她抓起包冲出门。他跟在后面说:“我来拿包吧。”

“哦,拜托,该死的不要这么礼貌。真可笑。”在走廊里她转回头面向他,脸上流着泪。

“搞什么鬼?怎么马上就不高兴了?”

“我的上帝,你知道什么不高兴。我都快高兴得要死了。”

巴拉克喉咙紧了紧,说:“等下一次我们见面,如果我们真能见面的话,也许你已经结婚了,像娜哈玛一样有两个孩子了,正是高兴的时候。”

“这我很怀疑,但如果我真的那样,我也不会有半点改变的。”她用一张纸巾擦拭着眼睛,“都在谈论幻想!哇!那演讲真的很吓人吗?机场的出租车司机收取法郎,这儿的司机收法郎吗?”

“我帮你叫车。”

“哦!对了,你刚从银行出来,很有钱,谢谢。”

他们俩往楼下走,艾米莉说:“我和安德烈分开了。这肯定让你大吃一惊吧!哈!你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你就知道我终究要和他分手的。天知道为什么我父母那么不高兴。可怜的安德烈!我不打算在巴黎完成我的硕士论文了,既然你问到这个问题,我要回家,在那儿完成论文,兴许在乔治敦。”

“你想教书?”

“对,在一所女子学校。华盛顿周边就有几所,都在偏远的乡村。我喜欢女孩子们,她们既理性又坚强,男孩子们几乎个个都是自负软弱的笨蛋。”

“性别都让你给颠倒了,不是吗?”

“不,这是事实,那些陈词滥调才是颠倒的东西。”她挽住他的胳膊,在快要走进大堂时,她说:“听我说,如果我能变成你的宠物狗,仅仅是你的小狗,我就能找到办法在耶路撒冷住下来。但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帮我叫车,然后跟我说再见吧,直到我们下次见面。”

他表现出轻松的样子说:“我猜,你会运用你的超自然能力来确保我们将来见面。”

“不一定会。”她突然笑了,不同寻常的盈满爱意的微笑,漂亮宽阔的红唇在嘴角处奇特地弯起,露出贝壳一般的牙齿,“‘穿着风衣的广岛’,这话太粗鲁,太野蛮了。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这样。”

他把她脚边的包放进出租车里。

“我爱你。”她说。

“我相信你现在是这样想的,等你遇到他,那个你要嫁的男人就不会这样了。那时你会知道什么是爱。”尽管他不想赶走艾米莉·坎宁安,但他还是打开了车门。

“我完全知道什么是爱,它意味着一切。我知道你和娜哈玛相爱并且非常幸福。她非常非常漂亮,又温柔体贴,我想也很聪明。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联系是吧?好了,关上门,说再见吧。说这些没有用。”

“我想你是疯了。要么就是yotzet dofan了。”

出租车司机肤色黝黑,头上戴顶圆锥形毛线帽,正专注地听他们两人说话。

“yotzet dofan什么意思?”

“‘从侧面出现’。英语里是指剖腹产的意思。希伯来语里也有这意思,但同时也指‘不正常’。”

她脸上又现出那种嘲讽的笑容,伸出柔弱无骨的手抓住他。“不错,老兄。巧了,我就是通过剖腹产出生的,从我母亲的子宫里不足月剖出来。”

他被她念戏剧般的口吻逗笑了,说:“‘来吧,麦克德夫(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的人物)!’下一句不是那一句吗?就是——谁先喊‘住手,够了’的,让他永远在地狱里沉沦。’”

“不是!不错嘛,不过下一句应该是‘愿那告诉我这样话的舌头永受诅咒’。你必须要温习一下莎士比亚戏剧,老侦察兵。也许哪天我可以帮你。”她闪闪发亮的眼睛看住他,“暂时再见了,‘闪电狼’。”

翘首以待

“隔离”戒律对夏娜影响甚重,她表姐菲格的婚礼刚刚结束,她正坐在表姐家紧闭的卧室门外。客厅里婚礼庆典欢乐的吵闹声——唱歌、玩笑、欢笑、跳舞、争论,还有两支萨克斯管和一把低音提琴演奏出来的传统东欧犹太音乐——如火如荼,喧嚣震天。此时,她正和另外一个站在走廊里的犹太神学院女孩一起承担“见证”的责任,也就是见证菲格和她的新郎法伊费尔两个人单独待在里面,直到完成那件事,当然是从理论上“完成”。新婚夫妇这段短暂的相处纯粹是一种形式,但在夏娜他们这种人的生活圈子里要严格遵守这一项活动,她已经把这视为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感到任何古怪或不平常的地方。菲格和法伊费尔要在房间里面待上十来分钟,在里面喝茶吃蛋糕——新郎新娘这时的胃口往往很好,因为他们一整天都在不停忙碌——然后再出来,当然,跟他们进去时一样,出来时也都是处女处男。夏娜知道,门后面的法伊费尔肯定很不好意思,他甚至可能连吻都不敢吻一下菲格。不过,这项单独相处的活动是婚礼真正的确认,差不多与华盖下典礼和摔破玻璃酒杯一样重要。

门开了,幸福的一对新人走出来,菲格面色绯红,笑盈盈的,乳白色的面纱和婚纱上的蕾丝一起飞扬,一脸细薄络腮胡的法伊费尔穿着基特尔白袍,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好像有人当头给了他一闷棍把他打蒙了似的,见此夏娜猜测,他们到底还是接吻了。好兆头,菲格的做法也无可非议。她可以这样了。

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夏娜一直在考虑一个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她在卧室门外守护的那几分钟内就做出了。尽管欢庆活动还要持续几个钟头,但单独相处的仪式一完,夏娜便离开了婚礼。因为约西的部队在西奈满满忙了六星期后,要回来轮休。他刚好错过了这次婚礼,唉,但她期望他会来电话,也许就在今晚。战争时间尽管短暂,但夏娜备受煎熬,她知道她患上了相思病,由于思念那位叫堂吉诃德的伞兵而让她痛楚不堪。是时候做些事情了,早该行动了。

在“法拉费王”里,尽管她当时很难受,不仅感冒,还要忍受嫉妒与猜疑带来的内心啃噬,但她还是尽力控制住不和他吵架。尽管夏娜在这类复杂纠缠的事情上没有任何经验,但她很聪明地意识到,要让自己显得轻松愉快,与此同时查明所有她能查到的“美好巴黎事件”,与她上次笨手笨脚搞糟事情的方法相比,这种做法是最明智的。当时对她所提的问题,约西的回答很笨拙,因此她内心的疑虑并没有打消。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过些什么事,但有一件事她明确知道,那就是她异常憎恨那个耶尔·卢里亚,并且今后必须得把她当作一个威胁者。关于耶尔和帕斯特纳克的传闻她倒没听过,军队和她那个小圈子很难有交集。她只知道耶尔漂亮、固执、思想解放(如果不是天性放纵的话),而且还是一个令人不安的竞争者。

当夏娜还是小女孩时,她那时刚刚认识堂吉诃德,就故意激怒他、冷落他,也许从那时起,她在内心深处就喜欢上他了。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穿着开裂裤子的可笑场面,还记得当他把她的一桶水都浇了淋浴时,她用拳头打他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就朦朦胧胧对他有种感觉。她知道自己爱上他是在他来大学做报告那会儿,就是他讲到“格列佛”而声音哑下去,讲到他们袭击小队回营地时汽车上空座位的时候。过去耶路撒冷围城期的皮包骨移民小子,现在成了高大健壮的士兵,报纸上刊登着他在米特拉隘口的英雄事迹,这就是她而非其他人的约西。决不能让那个耶尔·卢里亚抢走!一句话,夏娜要结婚。

这件事还有点小小的麻烦,因为堂吉诃德还没有向她求婚。他很了解她,她自己也摆得很明白(她现在想也许明白得有点过分了),说她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再就是她对他还不是很放心,因为她是信教人士,意味着要一直保持自己的宗教信仰,而他却是无拘无束的。尽管他的宗教知识很丰富,但还远远谈不上严守教规。实际上在夏娜的行事方式里,她一直让自己保持着“隔离”,对其他年轻男人是理所当然的,对堂吉诃德,也是从一开始就规定了律法的。“B’seder(行),隔离,没问题。”他说。有些亲昵的表示她只能接受在夜晚散步或在他的吉普里出现,而且相对来说也都是很平常的举止,但对夏娜来说,那算是新奇且令人震颤的美妙了。以夏娜的宗教背景来说,她可以算是一个吊儿郎当游走在教规边缘的冒失鬼,但她自己的头脑和道德心还是很清醒的,爱情允许有一定甜蜜的放肆,但“隔离”是绝不能逾越的底线。

乘车回家的一路上,夏娜反复思考这个麻烦事,最后她想,如果她能让自己和约西单独在一个封闭的房间内相处,就等于向他提出暗示:她想要他求婚,但这个暗示方式是相当冒失的,因为这样就触碰了“隔离”这条底线。的确如此,这是一个正派宗教女孩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当然,不会发生什么事,仅仅比菲格和法伊费尔多一点点而已,但是,堂吉诃德肯定会明白。夏娜是个决定了什么事就马上干的人,当电话铃响起时,她赶紧接起来,是堂吉诃德从卡尔内特大街上那座公寓楼里打来的,在问候加一些温言软语后,她就说她想去他那儿看他。

“来这里?干吗来这里?”他问,很是吃惊。迄今为止她还从没来过他这处用来干坏事的场所,“还是我去耶路撒冷吧。”

“不用,你一定很累了,你也没有太多时间。我大概七点钟到那儿。不要争论了,我马上就去公交车站。”

约西挂上电话,对他的两位伞兵室友塞缪尔和阿米尔说:“哎,一个新人,夏娜要来了。”

塞缪尔是土耳其犹太人,个头高大,长着一脸浓重的黑络腮胡,此刻正与他女友抱着坐在一张破沙发上。他女友的身材也很健壮,是一名陆军信号兵中士,名叫米里亚姆。另外一个室友阿米尔则在小厨房里煎鸡蛋和意大利腊肠,大量的油烟随着喷香味一起飘出来,他问:“那我们怎么办,躲出去吗?”

“不,不,正好相反,你们必须要待在这里,全部都要留下。”

他简单地向他们解释了一下“隔离”的意思。塞缪尔少年时期在土耳其度过,笃信宗教,他以前曾听说过这个。而对于统一工人党的基布兹人阿米尔来说,这是个新鲜事物,第一次听说,他认为这和所有那些宗教愚行一样纯属瞎胡闹。米里亚姆则表示她很高兴了解这个,以后一定会记着,当那些放肆的军人想要对她不规矩时,她就可以把“隔离”作为一个借口了。她很想见见这位严谨的小姑娘,但她不得不回兵营,因此很遗憾。米里亚姆在思想自由的海法市长大,那里的汽车在星期六也照样跑,所以无从知道这些。“隔离”是个很好的借口,比用例假做借口更好,而且不用尴尬。

告别时,塞缪尔抱着米里亚姆边亲吻边说:“只要你不对我隔离就行。”

“对你?什么对你有效?菜刀都没用。”

“嗯,到时候你说‘隔离’我就知道你仅仅是在故作忸怩了。”

“土耳其人就是土耳其人。”她离去了。

当夏娜到达卡尔内特大街他们那座罪孽之屋时,发现这里不仅有她那位戴眼镜的英雄,还有共用房间的另外两个穿军服和红靴子的伞兵。现在又出现了新的麻烦,这另外两人似乎出奇地愚钝,肩并肩坐在一张破烂不堪的沙发上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样一来,她也就没有了机会来实现脑中想的故事发展情节:单独相处、引发激情。但仅限于此,再开始谈严肃的事情。她恨起了约西,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所公寓里幽会,他就不能安排一下让两人单独相处吗?他很得体地吻了下她,算作是问候,然后也像那两个傻子一样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露出晒得发黑的肤色,很得意的样子,实则愚蠢至极。

他们的交谈结结巴巴,很拘束。那个大黑胡子家伙问她是否去过土耳其。

“没有,我从没有去过以色列以外的地方。”

“我从土耳其来,土耳其是个很美丽的国家,尽管那里没有犹太人生存的空间。”

夏娜知道这些从前线回来的士兵不喜欢谈论战斗,因此不能把战斗作为聊天的话题,再说她也没心思去聊天。她不作声地环顾这个又小又脏、他们几个男人专用来干坏事的地方,同时等着那两个人的离开。可是,他们俩是有什么毛病吗?他们明知道她是约西的女友啊!

“你想来点意大利腊肠炒鸡蛋吗?”阿米尔问。

她说她不要。

“我要做我自己的意大利腊肠三明治。”约西说着,跳起来。他不知道夏娜来这儿有何意图,但很渴望能把这个可爱苗条的身体揽在怀里,只是不知该如何进行。当他在厨房里瞎忙活时,夏娜实在忍不下去了,她对那两个人做了个明白无误的手势,让他俩离开。那个大黑胡子的屁股稍稍从椅子上挪起来一点,轻声问:“那‘隔离’的教规怎么办?”

夏娜惊了一下,轻声问:“在土耳其你们遵守它吗?”

“嗯,我们有的人遵守。”塞缪尔轻声说。

“那完全就是盲目的信仰。”阿米尔用正常的声调说。

“什么‘完全是盲目信仰’?”堂吉诃德从厨房里喊道。

夏娜又向他们做了个明显的让其消失的手势,塞缪尔说:“没什么。”他拉起阿米尔,“我们这就走了。”

“为什么?”堂吉诃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不要走!拜托!”

但他们已跑出去并随手在身后关上了门,随即,夏娜跑过来,双臂环住堂吉诃德的脖子热烈亲吻。她想,菲格也不可能像这样亲吻法伊费尔吧。但法伊费尔不是堂吉诃德,她也不是菲格。约西以战场速度般猛烈回应这一切,虽然他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耶尔在乔治五世酒店扑到他怀里时,他是很愕然,但那时他除了觉得她是一位上校的女朋友外再也没什么太新奇的。可这次完全不同,这是夏娜,要更加温柔甜蜜不知多少倍,对他来说,就像看到天堂之光般温暖。长长的一段亲吻过后,夏娜温柔而有力地把他推开,说:“好了,够了!我担心你都快担心死了你知道吗?我太为你自豪了!你那么帅,那么棒。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神圣的主实现了我的许愿。”

这句话可能又产生了错误的暗示,堂吉诃德问:“我要不要打开门?”

“哦,天哪,约西!给我做个意大利腊肠三明治吧。我要跟你谈一件事情,很认真的。”

塞缪尔和阿米尔走进拉姆拉空军基地的大门,迎面撞见了正往出走的耶尔·卢里亚。“你们好!”她说,“哦,你们营回来了?堂吉诃德呢?”

这俩人互相看看,塞缪尔说:“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而阿米尔却说:“我们刚和他在卡尔内特大街分开。”他们同时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一样。

耶尔咧嘴一笑看着他俩,她早已习惯了男人们这种自我保护的伎俩。“卡尔内特大街,是吧?他今晚上回基地吗?”

这回俩人谁也不说话了。昏暗的大门口仅有岗哨的灯光,土耳其人的手肘重重撞击了下阿米尔,他虽然不知道耶尔想知道堂吉诃德什么,但是从不把另一个男人的真事告诉一个女人,或者从不把任何事情实实在在地告诉一个女人,这是他们奥斯曼土耳其人从小就学来的智慧。

“好吧,多谢。”她说,“你们打得好,光荣属于你们。”她转身快步回到总司令部。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耶尔必须要和约西说两句话了。由于战后回撤士兵们的通话,特拉维夫老旧的电信系统负载过于沉重,整个地区线路都很繁忙,她花了半个小时才打通卡尔内特的那个号码。

“喂,是约西吗?我是耶尔。欢迎回来!祝贺你!总司令部这边的人说你在战场上创造了奇迹。”

“哦,你好。很高兴听到你的电话。”约西语气干巴巴不带一点感情,因为夏娜正在电话旁边坐着,脸上还带着好奇的表情。

“约西,我必须要见你,我们必须得谈一谈。事情很紧迫。”

毫无疑问,约西一下子蒙了,但耶尔打这个电话的可能原因他还是没有想到。基本上每个人都知道,耶尔是帕斯特纳克上校的女朋友,是一个捉摸不定、意气用事的人,因此他只能猜测,她想感受一下他战场奇迹的荣耀,或者是和他调调情,再不就是谁可能说了些什么?

“啊,没问题。我这几天跟你联系。”

“是谁?”夏娜问。她清晰地听到话筒里传来的是女人的声音。

“这几天?不行!”耶尔大喊,话筒中她的声音嗡嗡响,“明天早上!来基地,还是去你那儿?”

“我说,那边是谁?”

夏娜和约西的单独相处已经根据计划开始,她已经消除了他的疑虑并成功劝诱了他。他们的确是没有订婚,因为她说过,她首先要得到父母以及塞缪尔先生的同意,但现在她不那样认为了,她觉得这是她私人的事情,刚才也趁机果断地把这一点和他说了。至于约西,他爱她至深,知道除非是结婚,否则无法和她铺床睡,他非常非常想要她——此刻确实如此!而且他也很想要个孩子,既然如此那就随夏娜吧。她迈出了前所未有的一步,原本结婚后才准备给他的贞操,她已经全部给了他,因此只要太阳还升起,他们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用手盖住话筒,说:“哦,你知道,就是那些姑娘,不好意思。”

夏娜眉头紧皱,用力摇头。

“约西,你还在吗?你挂我电话了吗?你敢!”

“我在呢,在呢,对不起,我今晚要回基地。”

“那我们明天早上七点钟在‘法拉费王’里见面。听见了吗?到那里啊。”

夏娜说:“这脏女人一直说什么呀?快点挂了。你已经和她说完了。”

“好的。”他这句话是同时对两个女人说的,然后挂上了电话。夏娜又变得温情脉脉起来,过一会儿,她说必须得回家了。他们俩步行在特拉维夫老城区弯曲的街道上,都由于提早的亲密行为而沉浸在欢愉中,身体都兴奋得发抖。到了公交车站,互相亲吻后她才上了汽车。

她咬着他的耳朵说:“不要再有脏女人了。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就是这样。”

“不再有脏女人了。”堂吉诃德说。他原路返回卡尔内特大街,激动的幸福感让他如堕五里雾中。正派的夏娜打破了“隔离”教规,他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女孩子身上感受过那样汹涌而来的浓情蜜意,嗯,应该是打破了一半教规。胜仗,或许还有勋章,还有夏娜,生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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