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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后




  小时候总是听村里的老人说,人死灯灭,就和日落一样,日头落下去就是无尽的黑夜,人死了,就是无尽的黄泉路。由于我把日落和“死人”联系在一起,于是我几乎没有观看过日落,我害怕黑夜,更害怕死亡,害怕那种什么都没有了的空寂,害怕将光明吞噬掉的黑暗,时间久了我便对这“夕阳无限好”的日落了无兴趣。我想日出是最好的,谁不喜欢光明,谁不喜欢新生,谁不渴望充满希望的活着。我把观看日出当成了人生中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凌晨五点钟我便爬起来,脸也不洗,急匆匆出门去就是为了不错过东方之上的那片光亮,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日出看久了,我竟然想看日落了。


  兰州这座城市观看日落最好的地点似乎是兰山顶,我曾见有人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很多兰山日落的视频,于是今天傍晚,我便也想登上兰山顶去看一场日落。出门走了很久,走到黄河北,离着兰山顶还有十万八千里,我突然停下脚步,站在黄河边,向西望去。
  它的光线虽然依旧刺眼,但是已然是一种温柔的橘光打在水面上,黄河水谈不上清澈,可是橘光照上去,分外柔美。日头一点一点地更亮了,可是不似早晨那样乍眼,橘色的光线稍微调高了一点色度,几近金灿灿的了。数万条,数亿万条的金光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过一片一片的庄稼地,穿过旷野,穿过每个人的鞋底,划过无数的玻璃和脸庞。
我就在黄河岸边看到了这壮美的落日,我的脚一步也挪不开,生怕错过这美景的一分一秒。日头还在山顶上方悬着,没有落下去的意思,它周围的云彩一片橘黄,带着淡淡的红晕,慢慢地随着它愈来愈偏西了。偏西,再接着放出万丈光芒,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温柔的金色光晕,这光晕的色泽随着时间慢慢加深,橙色的了,土黄的了,屎黄的了,黄绿的了,红黄的了,直到完全晕染出厚厚的红,日头还是璀璨着,烧焦似的挺立着,它仿佛不会离去,可是却越来越偏西了。
  几秒钟的功夫,就偏了嘴巴,再几秒就是半个脸,然后鼻子也偏了,印堂也发黑了,紧接着就剩下头顶。于是轰然一声,天空就只剩下了一道黄澄澄的缝隙。合拢,再合拢,好像稍微一用力,日头就全然的落了。
  日头落了,天空却不像我想象的黑起来,它反而发白了。先是一阵子白,然后是一阵子红,慢慢地就变蓝了,好像又一个白天,蓝成了一副山水画,蓝成了一副水墨画,等到蓝成一张油画的时候,我知道,黑夜来临了。
我看到了日落,我就站在日落之后的黑夜里,我当然想起来死人的故事,可是我心里没有一丝害怕和恐惧,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的,黑夜本身是应该来的,死亡也是应该到的。这一切,我找到了两个字形容:“温柔”。我没有想到逝去竟然比得到要温柔。
怎样的温柔呢,好像是白天的太阳发完了自己浑身上下的热量,疲惫了。想睡一觉于是就睡了,好像是一个人用完了一生的力气,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他用弥留的气力祝福在世的每一个人,他微笑着。日落是温柔的,生命的消逝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冷峻,人活着也不是预定的某个模式,就像这日落以后,万家灯火亮起来了,城市被照得灯火通明,人们忘记了还有存在人头脑中的原始记忆——对黑夜的恐惧。


  人们忘记了自己的祖先是惧怕黑夜的,人们忘记了黑与白之间的界线。日落以后,人们走出房门,乘凉、散步、打牌、跳广场舞。我也徘徊在城市的街道,走着,走着,还是走着。
  人死不一定灯灭,日落也不一定是黑夜的象征,我们对面的半球,不也正好迎来黎明吗?